李冬梅与妈妈的“七天”
作者: 张宇欣
1992年
妈妈因难产去世时,“小咸”12岁。课上到一半,她被老师叫出来,得知五妹出生了,但妈妈夜里没了。幺舅带她和三妹星星回奶奶家,二妹小微在家等她们。那是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里的1992年,也是导演李冬梅和她的二妹李丽的1992年。
2018年,写《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的剧本前,李冬梅反复想起26年前幺舅到学校里找她和三妹的情景。他们坐在幺舅的小货车后车厢,车开上山路,颠簸地路过荒野和田埂,赶回村里。那个夏夜,伴随着五妹出生,12岁的李冬梅失去了自己的妈妈。
李冬梅家住在巫山附近的一个村庄。全村几乎只有他们家没有儿子。好早以前,爸爸对她们说,李家三代单传,到爸爸那断了,“(他)会觉得好像是祖宗的罪人……”李冬梅描述。爷爷给家庭施加压力,爸爸也想要个儿子,“他出去有面子。”在李冬梅的成长期,等待弟弟出生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妈妈有次和人产生摩擦,对方骂妈妈“半边户”。没有儿子在那里是可以被羞辱的把柄。每次妈妈怀孕,对男孩的切盼无时无刻不在老人面上流露。
当年村里有钱有门路的人家在女人怀孕后会找医院查孩子性别。李冬梅家没有找过,就这样有了二妹、三妹、四妹。
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女人都在家生产, 临产时就把接生婆叫去。妈妈第五次临产时,四妹才1岁,还在亲戚家养着。妈妈去世时二妹李丽8岁,她也知道家里一直在求男孩。“农村里耳濡目染的,就听到说谁家有男孩有女孩了,大环境都是这样子的。”李丽回忆。
“但他们对我们几姐妹其实是很爱的,没有对我们姐妹不好什么的……没有,从来没有。 我爷爷、我爸爸都对我们一样很喜欢,也从来没有觉得我们是女孩子就怎么怎么样。”李丽说。李家五姐妹都得以读书。
壮劳力在外务工、老人小孩留守,在当地很常见。在李家,爸爸常年外出,游荡或打工,妈妈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哪怕肚子大了,也做农活、忙家务。“我妈妈是一个很贤惠的女性,也不会去反抗。但她会觉得很忧伤。她是一个在镇上长大的女孩子,嫁到一个走两三个小时山路才到的村子,嫁的人在大家看来是不务正业的,所以她要承担比当时很多女性更多的家庭重任。甚至我觉得父亲在家庭中的缺失,在精神上带给我母亲的困扰比物质上还要大;但是物质也会,因为小孩要上学,要买衣服,要吃饭。”李冬梅说。电影里,妈妈是沉默的,梳着简单的齐耳短发,眉目慈善,扶着大肚子,时常做家务,偶尔坐着愣神。
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以下简称《妈妈》)拍摄了巫山村庄一位母亲生产、去世前后七天的家庭日常,它是李冬梅导演的半自传电影。
背影
我第一次见到李冬梅是2020年11月在深圳的一个导演工作坊,她给有志于拍电影的年轻人分享自己做导演的一些实践经验,主要是走过的一些弯路。
还没写剧本时,一个朋友说, 只要她写,就可以帮忙找钱。结果合同没签,开拍前她没拿到一分钱。四妹把自己的保单拿去抵押,换来15万给李冬梅做启动资金。她遭遇了所有没钱的新导演需要克服的困境。
但比起近乡情怯,资金问题算不得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去进入你可能不是特别愿意进入的情境里,这是比较难的。”
在《妈妈》的成片里,第一场戏是小咸的背影,镜头随着她从奶奶家屋里出来,扎马尾的瘦削小女孩沿着小路往远处树林而去,夏日炎炎。那是李冬梅读小学时常走的路。2019年夏天为电影勘景时,李冬梅走在十来个工作人员前面,踏上那条废弃的乡间小路——那是她从6岁走到12岁、去学校必经的路。她觉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撞击我的感应。它是穿透性的,完全进入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试图描述那种感受,但承认自己无法精确地复刻那一瞬,“好像你童年的碎片、点滴一直被遗留在那。 你进入这个空间,它被唤醒;我的身体也对遗弃的东西产生了记忆。被遗忘的和我留存记忆的身体之间,发生了很奇妙的‘再次遇见’。”
在小路上,39岁的李冬梅“遇到”了12岁的小咸,泪水直流。
2018年末,李冬梅在一次晨跑时想,要把妈妈去世前后家里的故事写出来。那段日子她反复回想,记忆打捞过滤后,她以七个昼夜为框架,写下小咸一家一周的生活:妈妈待产。小咸和小微上学,小咸带星星玩。爸爸打工。爷爷奶奶外婆做农活。大家沉默着吃每顿饭。妈妈生产,死去。葬礼举行。爸爸回来。
剧本定稿是第二年晚春了。那期间,“还可以有一层薄薄的距离,让你觉得是在写别人的故事。”但当回到老家,她与记忆的距离被拉到最近,成为她拍《妈妈》最艰难的功课。
李冬梅的姑妈姑父还住在老家。姑父了解她的故事,带她在家乡找到了适合演爷爷奶奶一辈的人。在巫山附近的学校,她找到了她的“小咸”和“小微”。一些远房亲戚充当片中的群演,也是演远房亲戚之类的角色。妈妈葬礼上主持仪式的道士被她找到——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镇上做道士。在《妈妈》里,他重演了一次妈妈入殓前的繁琐仪式。
片中,第一天,小咸吃过午饭后回到阁楼上的卧室,默默看书,蚊帐半掩着她。剧组找来的床被一户人家用了二三十年,接近她的童年记忆。“那场戏我想要营造的是一种宁静,那是我记忆里很幸福的时光。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2019年,在重庆,《妈妈》粗剪完成后,李冬梅找了个咖啡馆之类的场地,请朋友、以前的老师和四个妹妹来参加小型放映会。“最了解这个故事的人应该是我,”二妹李丽说。看到电影第一场戏小咸的背影时,李丽的眼泪夺眶而出。“对我来讲它不是一部电影,我姐姐用这种方式让我重走了一遍我的童年。”
“姐姐当时毕竟12岁了,很多情感开始萌芽,我想(妈妈去世)对她的情感打击是最大的。”妈妈去世后,李丽悲伤而懵懂。她对妈妈的离开感觉不真切,家里嗡嗡地挤满亲戚邻居,为他们惋惜,事情似乎比她感受到的严重。她感觉大姐不开心,而她不太明白,比她小的妹妹更不明白。“但我长大了返回来看,小咸的背影朝田埂上一步一步走的时候,大姐的情绪我顷刻都懂了。妈妈走了,她太难受、太孤独了。”
李丽从片头哭到片尾。末了,李冬梅邀请亲友们发言,讲对电影的意见。
第一批观众对《妈妈》的评价不太好。“他们看不惯吃饭吃这么久,睡觉睡这么久,一天也不说话,镜头跟他们看的电影完全不一样。”李冬梅说。她记得最后二妹说,可能她们普通观众不能欣赏电影,会有别人喜欢。更小的妹妹们则说“没法看了”。李冬梅很沮丧。
“我们可能真的离电影太远了,很多时候不懂得去欣赏,也没有在情感上给她太多支持。” 李丽说。“但我觉得姐姐拍这部电影,就是为了自己最内心的感受,觉得能连接到谁就是谁,没有为了这部电影让更多人接受而去拍。”
在片场,李冬梅和剧组也发生过不少审美上的争执。摄影师、录音师和团队其他人怀疑她的美学理念。他们说,按她这个拍法——长镜头、大全景、很少的对话,可能片子都剪不出来。“可能我走了一条错的路,”李冬梅没有那么笃定,“但我除了选这条路之外,没有办法去选其他路。如果我要听自己的声音,这条路必须得走,就算撞到墙上也没办法。 ”


夜路
第五天。
白天,同村一个女人生产,孩子生下来没了气儿;晚间,接生婆赶到小咸奶奶家,妈妈生下五妹,但胎盘留在子宫里了。四个邻居的男人匆忙将妈妈抬上滑竿,往镇上赶。爷爷和外婆打着手电筒,步频很快地跟在后面。但外婆个矮,和滑竿距离越拉越远。
生第五胎前,妈妈本来是住在外婆家的。外婆家在镇上,离医院更近。奶奶家到镇上医院至少十几公里——李冬梅在镇上读初中时,每周六下午回奶奶家,得走将近两个半小时,周日再走两个半小时去学校。在《妈妈》里,舅妈和幺舅打电话,不同意妈妈在外婆家生产,理由是嫁出去的女儿如果在娘家生孩子“对娘家不好”。于是,外婆陪着妈妈一起去了山里的奶奶家。
夜色中,滑竿路过乡间的小路,路过积水的浅河,路过盘山的公路,到达医院。不知过了多久,滑竿从病房抬了出来,妈妈身上白布遮脸,男人们默默蹲在地上。又过了很久,外婆才赶到那条积水的浅河,接着走上盘山的公路,又过了很久,才走到镇医院。
“我知道她是很诚实地在讲这个东西。她讲话的节奏和电影里一样。”张小石是李冬梅在墨尔本大学维多利亚艺术学院低一级的学弟。五六年前他听李冬梅讲过这段故事:黑魆魆的山里,人们一直走、一直走。2019年电影开拍前,他从澳洲来剧组帮忙。
拍这场戏时,张小石在路边负责清场。晚上6点多,张小石跑到附近的玉米地拦人,请村民过会儿再出来。他很紧张。这时,起风了,远远地,滑竿“咯吱咯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四个人抬着滑竿,滑竿上看不到人,只能看到妈妈的一双脚在外头,穿布鞋”,张小石看到李冬梅的泪水快从眼眶出来。现场所有人安静下来,看着四个人抬滑竿走上公路, 走出镜头。一条过。
电影一共拍了31天。拍戏期间的某个晚上,他们偶遇了镇上的葬礼。巫山靠近荆楚之地,崇尚巫鬼,葬礼仪式繁荣,要放鞭炮、搭舞台唱戏、送灯,和上世纪90年代几无差别,也有道士念符咒,主持仪式。
电影的第七天是妈妈的葬礼。创作团队在现场讨论,是否有必要完整、写实地展现葬礼过程。张小石是学人类学出身,理解这一仪式的重要性。但其他剧组成员有拍过广告的、有拍过剧情片的,质疑“长长的这样一整个流程弄下来,有意思吗”。
电影拍到尾声,李丽来探班,她觉得电影就该这样拍。人们就该这样从村里出来,走过田埂,走上盘山公路,在山和雾里走到镇上。村里人的葬礼就是那样的,“每一帧画面我都太熟悉,我觉得这个画面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电影里的第七天,爸爸终于回来,一家人围着木桌坐一个圈,吃饭。这是全片人最齐的一次。除了妈妈,都来了。
李丽记得爸爸曾伤心地来到妈妈坟头,她和大姐三妹也从家走到坟头,抱着爸爸哭。李冬梅在电影里也安排了类似的场景,在妈妈墓前,三姐妹相拥而泣。小咸哭着对爸爸说,“爸爸,我会像儿子一样照顾你。”
现实中李冬梅说完这话,爸爸也走了,外出打工七八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支撑着家。姐妹们长大,李冬梅没机会孝顺爸爸,对爸爸亦有难消的怨气。后来她成年、工作,爸爸变老,她“就是像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去孝顺他,顺其自然”。

埋孩子的地方
“我会像儿子一样孝敬你”这句话,李丽也记得。她思索片刻说道,这句话甚至可能是妈妈还在世时大姐说的,“当着他们的面,(她)说,‘你们不用再生了,我们一定会孝顺你们的,一定不会比男孩差。’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也觉得她这句话(对我)是有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