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武汉人心中
作者: 杨楠人们用“遭遇战”来形容武汉的抗疫。一年多前,没有人知道武汉会成为人类遭遇新冠病毒大规模侵袭的第一战场。2020年冬春之交的武汉成了历史上的一个坐标系。
描绘历史很难全然按照它本来的样子,这意味着一种记忆的捕捉。新闻报道、自媒体、统计数字、文件、影像等等帮助我们回到历史现场,仍只能传递不完整的信息。只有危机时刻骨铭心的感受和记忆,才有可能将这些瞬息闪烁的历史断片一一组合,唤回其中不断消逝的深层意义。
作为记录者,仅仅一年时间很难让我们去概括宏观的改变。但我们身处变化之中。这其中,个体感受千差万别:庆幸的,幸福的,释然的,平静的,想要回报社会的,还有每日以泪洗面的。
2020年的武汉,在每个亲历者心中刻下或深或浅的印记。这是历史的意义不断失落又被重寻的过程。历史就在我们心中。
康复
钱珞珈买了一台单车机,每天骑一会。他感觉像看着自己的右腿从没有知觉到慢慢能走路,身上慢慢长回40斤肉。
去年1月,钱珞珈感染了新冠病毒。他在雷神山医院的重症病房住了四十多天,插管、做气管切开,上CRRT(连续肾脏替代疗法)和ECMO(体外膜肺氧合),把他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
“你知道鹰会重生么?老鹰在40岁的时候,会把自己的喙敲掉,拔掉自己的指甲和羽毛,等待长出新的喙和指甲、羽毛。然后老鹰就能再活30年,活到70岁。”这是人编造的传说,但是钱珞珈很喜欢。他在清醒后读到这个故事,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鹰,即将迎来重生。
既然死过一次,那就看淡生死吧。他是因为送父亲去医院而感染上新冠的,“这就是命运,是惩罚我这么多年不在父母身边。”出院后,钱珞珈一直在家中休养,不急于重新工作。
他恢复得还不错。肺部的纤维化吸收了大部分,四肢也慢慢有了力气。他还与治疗自己的上海医生保持着联系,“生病的感觉忘记了,但这些医生不能忘。”
另一位重症康复患者裴阿姨则清晰地记得自己呼吸急促的感受。出院后,她心有余悸,到哪儿都戴着口罩。裴阿姨家中有三人感染新冠。她以为自己不出门就和这个病毒没关系,不料因为年夜饭,被自己的舅舅传染了。
她今年61岁,退休金每月两千多元。她还在一个私营厂打工,每个月工资四千,只要全月无休,就能多拿150元的全勤奖。这些钱她要用来照顾自己中风的丈夫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父亲。
“去年有半年没工作,又生病了,你觉得很艰难么?”我问。裴阿姨想了想说,“如果那十几万的医疗费是自己出的,那真是这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候了。”最初她不知道治疗费是全免的。她最惦记的是刚发病那会儿,儿子自费给她买了三万多元的药,包括抗生素和丙球蛋白等。她总想着儿子也不富裕,自己能不能把三万多元还上。
过了几天,我去拜访易凡医生。他曾是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从中心医院转院到肺科医院,再转院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分管的病区,光ECMO就上了两轮。
他仍在复健中,很关心其他患者的现状。我先把裴阿姨惦记三万块的事情告诉他,又把采访对象的症状说给易凡听。比如裴阿姨,她觉得自己恢复得不错,但仍乏力和失眠。原来能做半天家务,现在给30平米的小屋子拖个地就出一身汗。
乏力、失眠、气促是采访中最常被提及的症状,它们也出现在国家卫健委的《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碍康复治疗方案》中,方案给出了康复建议。
易凡是外科医生,左手尚未恢复到可以执刀。他想做些事情去帮助新冠肺炎患者康复。他对我说,他认为康复还是需要一些系统训练的,比如在网上搜索“呼吸操”,“中日友好医院的那套,别看就那几个动作,真的还挺有用。”
有几位康复的患者婉拒了采访,哪怕化名,他们也不愿提及自己曾经感染新冠肺炎。有一位在疫情后被公司辞退,至今待业;有一位虽然复工,却被同事避开,自己触碰过的桌椅总会第一时间被喷上消毒液。我和一位滴滴司机聊起这些歧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也怪不得别人歧视,万一复阳了怎么办?”
今年1月21日,中国疾控中心流行病学首席专家吴尊友说,从全球疫情来看,复阳主要有三种可能:检测失误、再次感染和病毒再次活跃。若属病毒重新活跃,暂未发现造成传播的案例。这意味着一个康复并经过了隔离期的患者不具备传染性。当我把这些科学解释告诉滴滴司机后,他叹了口气说,“我们就是怕了。”

不要遗忘
沈佳艺的手机里保存着许多2020年冬天的截图和照片:1月14日,官方宣布出现在武汉的新冠病毒能有限度人传人;1月17日的一张微博求助,求助者的父亲感染病毒性肺炎转院至金银潭医院,但仍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1月19日,沈佳艺带母亲去武汉第六医院看病,拍了一张排长队的照片发朋友圈说,“有点后悔来了,不是肺炎这也要传成肺炎”……
1月30日,沈佳艺的母亲住进隔离酒店。她发烧咳嗽,吃盒饭喝中药。朋友劝沈佳艺申请拍个CT、转到定点医院,她说:“现在医院都没地方,非常时期,不好意思占用社会资源。”
2021年1月,沈佳艺和朋友聊起去年此时,最活跃的话题是母亲在隔离点里喝的中药是什么成分。她以前不信中药,但母亲好像真是喝中药喝好了,“觉得不可思议,很魔幻。”她说。沈佳艺想起一年前接受采访,她说到母亲在隔离中等待入院安排,说到担心自己已经感染于是对爷爷说不要一起过年,电话打着打着就哭了。“现在想起来,这都不算事了。”
很多武汉人都在封城期间流过眼泪,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些满屏的求助信息。在采访一些没有感染过新冠、也没有听闻身边人感染的武汉人时,他们都会对某几个求助信息印象深刻:敲锣救母的女孩,为了给孙女和自己求床位而开微博的77岁爷爷,感染后等床位的一家四口等等。
“经常哭,就是因为看到网上那些新闻觉得好可怜,心很痛。”武汉人喵喵说。我想起去年2月采访最早从长沙湘雅医院援汉的ICU高年资护士,他们不似武汉本地医生那样会直接收到求助。但每天打开手机看到的都是求助信息,让他们在休息时间难过得落泪。
武汉疫情留下了过往传染病没有的叙述方式,比如这些印在互联网上的求助信息,也影响了许多人记忆的侧重。疫情之前,饶星宇不知道武汉市和湖北省的主政官员,疫情后,饶星宇知道了新的省市领导。他在封城期间从未出过家门,至今对去电影院和餐厅还有些担忧。留在家中时,饶星宇在网上读到了社会学家周雪光的疫情观察随笔,觉得有意思,又去读了周雪光的讲义合集《组织社会学十讲》。他还翻了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情节最为精彩,全部读完。在伊柳沙墓前,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告诉孩子们如何不变成坏人,他说:“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要紧,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

亲人
1月24日是父亲的祭日,2月4日是母亲的祭日。武汉姑娘璇子的父母皆因新冠肺炎去世于2020年。
去年生日那天,她在父母墓前放上了一块“凯司令”生日蛋糕。那是她新尝到的上海老字号西点,“这么好吃的东西,也要给爸爸妈妈尝一尝。”
有段时间,无论和朋友们聊什么,璇子总会说到父母,说父亲喜欢听戏、偷偷藏私房钱,说父母每年去恩施做公益,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这一年来,璇子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越来越好。她仍常提到父母,但眼泪少了许多。伤痛隐含在言语间,她却能摁住自己不落泪。因为落泪会让周围的人一起伤心,这并非她所愿。
今年1月24日,璇子去给父亲扫墓,邻居Sherry同去。因为封城期间的社区团购,她们成了好朋友。Sherry语速快,声调爽朗,她一边烧纸,一边说:“叔叔阿姨今天初次见面啊,我们这就是认识了啊。我们和璇子是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们放心啊。”
父母去世后,璇子得到很多人的关心。很少有人提及伤心事,只是拉着她一起吃喝玩耍。
璇子给父母相邻的墓主也烧了一些纸。“来看父母来得太频繁了,会叨扰到左邻右舍。”相邻的墓碑上也刻着2020年冬春之交的日期。
和璇子相似,小苏的父母因新冠肺炎去世于去年1月底和2月初。我们在去年2月有几次联系,后来她删掉了所有朋友圈,将微信头像换成一个灰白的人像剪影。这一年,小苏在工作中一切如常。但除了上班,她极少出门,不化妆不购物不聚会,有些怕和人聊天。“聊什么呢?大家总要对你表示一下关心吧,但心意到了就好,不需要当面来表达。”
“我的感觉和武汉其他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的私人记忆大于公共记忆。”小苏说。我能清晰回忆起去年通话的内容,她说母亲留给她最后的样子是走进医院的背影,最后的声音是一条5秒的语音,大意是,我收到你的消息了。她去父亲的病房外偷偷看着他,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来了医院。她问我武汉封城了,会不会就是壮士断腕被放弃了。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全国有很多医护都去了武汉。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电话两头的人,那时都不知道转折点会在何时到来。后来小苏也住院了,得到了甘肃和广东医疗队很好的照顾。
璇子说,无法与父母告别是她最大的遗憾。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字条是把阳台上的水果和大白菜收好。
入院前,小苏的父亲高烧且呼吸困难,在家等待了很久。他把家里保险箱的密码又交代了一次,然后把微信钱包里所有的钱转给了小苏。
小苏经常梦到父母望着自己,不说话也不走动。她不会哭,因为这是她的美梦,她希望夜夜都有这样的时刻。
英雄
刘莉莉是烈士遗属。武汉抗疫结束后,她替丈夫接受了许多表彰。家门外贴上了“光荣之家”的门牌,家门内一切如旧。丈夫的皮鞋收在鞋柜,床头依旧是双人枕。刘莉莉把丈夫的手机带在身边,因为她习惯于点开微信步数,她不想看到丈夫的微信步数每天都是零。
有段时间刘莉莉没法回家,这个家中处处都是共同生活十几年的印记,她一进门就喘不上气。过了三个月,这些如旧的布置反倒安抚了她,丈夫或许并未离开,只是今晚加班不归。
她有时会盘算丈夫入院前最后的细节。比如陪丈夫去花市。“他说你总是让我一个人去,你就陪我去一次呢。以前因为工作忙和花市远,怎么说都没答应过他,那一星期怎么回事,就答应了。”这类细节被刘莉莉反复想起,似乎都有了临别的意味。
她翻出旧照:丈夫博士毕业留念、丈夫偷拍她做家务、两个人在结婚纪念日去江边吃饭等等。说起这些时她很开心。
最痛苦的时候是靠工作度过的。刘莉莉与丈夫都是医务工作者。丈夫过世三天后,刘莉莉回到病房里抢救新冠肺炎患者。“觉得心里快崩溃了,只有上班,只有在忙碌的过程中才能不去想这些事。”曾与刘莉莉一起工作的援鄂医生告诉我,刘莉莉很坚强,每天工作有条不紊,不提丈夫的事情,也不哭。
采访当天,刘莉莉回忆了一些患者,也一同讨论了当下的常态化防控,与任何一个接受采访的抗疫医护没什么不同。她都是一个人独处时哭,这一年眼睛都哭“瞎”了。“可能今后几年我都接受不了他走了。他自己还有抱负。他说我们两个人老了就回老家去住。至少一直觉得可以相处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