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住在哪儿
作者: 孟依依去年7月去江西做完洪灾的报道后,杨楠、大食跟我说,水退后再来一趟。年底果真再去,那会儿星子镇已经露出大片绿茵茵的河滩地,落星墩立在荒凉的泥土里,有人搬着椅子坐在河滩地上钓鱼。
出发前,我打算照着7月遇到的几户人家再转一圈,问问近况,可是一问才发现事情比想象的复杂。
受洪灾打击最大的是农业。农民有许多不满,有的是因为没有赔偿,有的是因为发现自己比别人赔得少,后者比如余咸屋。到鄱阳回访第一天的傍晚,我去潼丰圩(洪水期间主动开闸进水的单退圩之一)上试图找大户问目前的赔偿情况,在那里陆续见到了十来个承包大户。他们七嘴八舌大声诉苦,我几乎插不上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因为赔偿问题几次上访,组建了一个微信群。
余咸屋最后一个过来和我说话,脸圆圆的,剃着板寸头,试图用一种不那么激愤的语气和我解释他的处境。他年轻时就开始在家务农,用他的话说,因为自己书读得少,也因为和妻子感情好。他2020年承包了300亩田,5月下苗、施肥,单退圩进水后颗粒无收。后来几天,他常常给我发很长的语音:“那些散户都赔了每亩550块,我们大户只能赔200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要赔大家都赔,你一块我也一块,你两块我也两块。政策肯定是好的,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的。”
实际上单退圩确实没有一个明确的补偿措施,现有的补偿全是依靠各个县临时想办法,比如鄱阳县揪着保险公司出大头,再从紧巴巴的财政中拿出一部分钱。
当我把目前的补偿措施详细转述给余咸屋时,他仍然想不明白,也无法接受。他说我一定是没有问到好领导。可确实如此,即使一路追问至省级部门,答案仍是如此。
水利问题也很窘迫,当地政府不得不举债数十亿元来做修缮。
无论是农业还是水利,县都是最基本的责任单位,单退圩没有相应的补偿政策,那么就由县里自己制定临时办法;水利设施没有资金修缮,也由县里自己想办法筹措资金。
采访期间常常要往返鄱阳县和下辖的村镇,单趟需要坐两个小时大巴,沿路能看到洪灾后未耕种的田地、黄泥道路和尘土。哪里才是宜居之地?
在柘港乡的乡政府办公室,副书记张斌讲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1998年洪灾之后,江西省开始退耕还湖,几个村合并成离湖泊较远的镇,每户人家能拿到13000元的建房补偿——大概是盖一层房子的钱。可是因为居住的地方离农田有数公里,种地不方便,有108户搬到了河对岸。
但我见到的黄紫益或者黄来援,都在努力地在重建生活。黄紫益的妻子和女儿搬到了外婆家,那是一间用砖垒起的阴冷平房。那几天天冷停水,她们接了好几大桶水。黄妻在做一些廉价手工活,组装一个零件两分钱,一天能收入几块钱。女儿黄芯琪开始上学了,每天上学前跟妈妈说,你不要不吃饭哦,你要出去玩哦。黄来援家呢,孩子们知道家里没钱,再没有要过零花钱,有一次儿子在路上捡到五块钱还带回家给妈妈,妈妈说你留着自己用,他说我不用钱。
倒是说好年底准备动工的崇复圩,至今还没有开始加固修缮。
采访期间,和读历史地理专业的同学豚见面,豚给我介绍了她的一位学长。学长说,其实这些农田是不应该存在的,居民也不应该在那里生活。
是的。这是一个很轻松也很合理的结论。回访报道推出后,我在留言中也看到类似的话。可是,如何回应那些黝黑面孔和迫切的眼睛才是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