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姨”王琳:独立是我的常态
作者: 张明萌
作为上海女人,王琳习惯把日子掰开揉碎了过。做事要体面,生活要精致,日子不能含糊,更不能轻慢。家中客厅里暗色调的紫色绒皮沙发得搭配明黄色的抱枕,压住墙壁上的大幅牡丹图。饭厅一幅白玉兰壁画,下面配着深棕色饭桌和黑色椅子才算和谐。录制出国旅游的综艺节目,别的嘉宾都走了,她还在小摊前流连,想着把十几个不同的碗碟买回去,客人来了可以放蘸酱。
有了儿子后她学会了做菜,做得也考究。一次给朋友做上海大馄饨,馅儿要用肥肉多一些的五花肉,去皮后不能绞,要切小丁,来回剁三到四次,葱姜打汁倒进去。荠菜在锅里焯一下,挤了切碎。和在一起,再加上一点点榨菜吊鲜。一步省不得。
她一度钟爱旗袍,在香港做过手绣布料缝制的一套。她身材好,脸也小。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旗袍一穿,头发一盘,眉眼一抬,上海女人的味道就出来了。
王琳初涉表演时,认识了恩师、演员顾孟华。顾孟华高雅、庄重,讲起话来不卑不亢,语调细声细气。头发一丝不乱,鞋子一尘不染。顾孟华的儿子、导演胡雪桦称,现在的王琳越来越像母亲了。现在的王琳也一身高雅、庄重,短发撇向一边,柔顺光亮。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字句铿锵。她身子裹在大衣里,看着瘦小,声调一出来,高而不尖,说得慢,但总让人挪不动耳,听得出是经历过风浪的女人。
她生在上海的一个普通家庭,父母工作忙,姐弟由姨婆带大,父母工资要供给她与弟弟的成长花销。打小她就想赶快赚钱,补贴家用。高二那年,她参与斯皮尔伯格《太阳帝国》的群演拍摄。拍了三天,她拿到工资33块。当时母亲工资一个月39块。演戏成为她眼中能挣钱的行业。
考取上戏后,她获得公派莫斯科留学的机会,只身赴俄。一年半里,她经历了异国求学、苏联解体与惊惶归国。其间经历远超同龄人。回国后,老师说她“眼中有了浑浊”,无法再演青春的角色。她在归国后的首部电视剧《情满珠江》中饰演女二号张越美——一个逃港青年,后来响应号召,成为了建设祖国的女强人。她从张越美的17岁演到49岁,有了名气。到2000年《情深深雨蒙蒙》,她饰演雪姨,为更多人所熟知。
她的演艺生涯一度在婚姻与拍戏中摇摆。《情满珠江》之后,她与一名香港商人结婚,停止拍戏两年。又因无法割舍对戏剧的热爱重回影视行业,在两地分居与持续奔波中结束了第一段婚姻。《情深深雨蒙蒙》之后,她再次拥有家庭,这次婚姻在2010年画上句号。她带着儿子打拼,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

王琳从来不是没了爱就活不成的女子。十年前,她几乎每个月都在横店,拼了命地拍戏、挣钱、带孩子,身体早早透支,前几年大病一场,现在还在每天喝中药调理。
十年后,儿子渐渐长大,她终于有了不那么拼的资格。今年,51岁的王琳再一次寻找爱情,这次爱情发生的场景从日常生活搬到了综艺节目。她参加《怦然再心动》,在里面相亲、约会。过去,她曾享受与另一半相互依赖、支撑的安定。节目中,她称这些年从未放弃过对爱情的追求与期许,依然希望有人相伴到老。
聊完道别,她裹在大衣里,一手抱住肩膀,一手向我挥动。她立在小区大门堂皇热烈的灯里,娇小的身子映照出雍容。春分时节的上海下起绵长的雨,濛濛烟雨中,她的手似随风摆动,连身子都摇曳起来。她向往过成为小女人,却在生活的摸爬滚打中把自己锻炼成了真正独立的人。
以下为王琳的口述:
莫斯科没有电池
飞去苏联的飞机上,我旁边坐着一个捷克人。他见我带着一个随身听,问我:“你带着东西有什么用?电池用完了怎么办?”我说:“电池用完了我买啊。”他说:“莫斯科没有电池。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不信。
到了莫斯科,我惊呆了。到店里去问,有面包吗?没有。有牛奶吗?没有。有黄油吗?没有。有奶酪吗?没有。你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是戈尔巴乔夫时期,分裂前夕,物资极度匮乏。我去了一家很小的店,那里在卖俄罗斯的小众香水,很便宜。我买了一瓶,觉得我买了纪念品了,到此一游了,我可以走了。
去苏联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只进行了一次出国培训。我唯一记得的是老师说在那边不用穿秋裤,因为房间里面暖气太热了。我就真的没带厚秋裤过去。
我是国家公派去的,那时全国50所高校,每所选一个学生,跟苏联的50所高校交换。90年代,我一个家里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大学生能依靠自己的能力被公派留学,是一种荣耀。那个名单我都还留着,上面有国家教委的章。按计划一共去六年,一年学语言,五年专业学习。
我在那儿待了一年半,身边都是苏联人,开始在莫斯科音乐学院读预科,后来到莫斯科国立电影学院读电影。整个电影学院只有三四个中国人,我们年级我们专业就我一个。跟他们相处久了,我发现俄罗斯人几乎都不会笑。他们面部表情一直很凝重。在街上走着,迎面走来的是不是俄罗斯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去克里姆林宫、夏宫看画,从建筑就开始沉重,门很大、很厚,要很大力气才能推开。画呢,每一幅都很沉重。我们的马术课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皇宫外面上课,我们看着皇宫在那儿学马术,这种沉重的感觉也会出现,很奇妙。
我在国内比较少机会接触到真正的音乐会,更没有看过芭蕾舞。到了俄罗斯,音乐学院的同学拉着我去,我说我不去,我一定会睡着的。他们硬拽着我,还嘲笑我:“作为艺术生,你怎么能不懂音乐呢?”
他们带我去了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一个大厅,一进去我就被震撼了。那个厅很大,台上有各种古典乐器,有很大的竖琴,很美。在场的男女老少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十分隆重。音乐开始,大家鸦雀无声。我一下就进去了,血液在沸腾,感触难以言表。
我去看芭蕾,看了麦克白、天鹅湖、吉赛尔、罗密欧与朱丽叶。去参观他们的雕塑,手指是活的,眼睛在动,栩栩如生。大幕拉开,他们民族的厚重、痛苦、高傲贯穿其中,天堂近在咫尺。我不由自主跟着音乐高兴、愤怒、悲伤。心中暗暗祈祷,这一切千万不要结束,我害怕从这天堂又掉回凡间。音乐结束了,演出结束了,参观结束了,我穿着大衣走到大街上,觉得被送回来了,回到真正的世界里,怎么世界还是这样,一点没有改变?我很迷恋这种进入天堂的感觉。
跟他们聊天,问他们为什么都这么沉重。他们告诉我,我们民族永远站在悬崖边缘,很恐慌、很痛苦、很贫穷,但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他们觉得自己是沙皇的后代,曾经很辉煌,血液高贵,头颅高昂。
在音乐学院的时候,还有些中国同学陪我一块吃饭。到了莫斯科国立电影学院,就我一个中国人,日子孤独了很多。我从小就是个自立的人,在家里我有一个愿望:家人生活不好,我要挣钱,改变这种现状。所以我很早就去拍戏,我第一个戏是17岁那年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演一个群演。我在那儿跑了三天,拿了33块钱。那时候我妈一个月工资才39块钱。我觉得我能挣钱了。我要继续赚钱,给父母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要带弟弟。我早早有了一颗独立的心,但家人还在身边,我还是有个家。当到了莫斯科,我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不懂俄语,看不懂,听不懂,是聋子也是瞎子。我都不敢走出宿舍,因为迷路了我回不去。我才意识到我没有真正的独立。

那段时间我做梦都在说俄语。一次梦见我回上海了,还去上戏。我特别开心,但就觉得很怪,怎么我的家人、我的同学都在说俄语?眼睛一睁开,原来是我室友回来了,她在跟她男友聊天。
有个冬天,我放学回宿舍,路上看到有家店门口有很多人排队。一看到有人排队说明这里有东西卖,你不用想别的,赶紧排就是了。说不定能买到蛋糕,买到水果,买到冰淇淋。
那天我果然买到了水果和牛奶,我左手拎着牛奶,右手拿着水果,背着双肩包往回走。大雪漫天,地上眼里都白茫茫一片,我踩在积雪上,甚至能感受到雪里面包裹着硬硬的冰。我往前走,鹅毛大雪扑面而来,但我提着东西,没法擦。那时候我突然对自己说:你长大了。你要独自面对所有了。
莫斯科的表演教学有种冷幽默。老师上课会演一种愚蠢的动物,表演拿着竹竿穿过大门。他横着拿、竖着拿,怎么都出不去,最后才想到可以顺着穿过去。这里面有个喜感。
给我们上课的都是那边的功勋演员,他们有很丰富的经验,表演起来十分生动。我看了就知道,哦,原来表演是这样的。
那段日子社会非常动荡,物价飞涨。我刚去的时候一美金换八卢币,离开的时候一美金能换三千多卢币。老师们要挣钱,都在外面演出,没空上课。我学不了东西,也没法拍戏,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觉得待不下去了,我得回来了。我写了大拇指厚的退学申请,详细讲述我离开的理由,希望它说服学校领导,也说服我自己。因为我是带着荣誉来的,国家花了资源培养,希望学成后成为栋梁之才。如果这么走了很可惜,现在回过头看,也有点不负责任。
终于,在又一个大雪纷飞的莫斯科冬天,我离开了。回来之后,我留级一年才毕业。1999年,我回过一次莫斯科,正好赶上莫斯科电影节。我好多同学都回到了莫斯科,我们聊起以前的生活,聊到学校的那些日子,听他们聊着,我想如果我再坚持一下,是不是也就过来了?觉得蛮留恋的,是不是不应该走?但是又觉得,该走哪条路可能早就安排好了,如果不回来,也许我也会有遗憾。人生就一直处在矛盾的状态。
回来的时候我在飞机上写了一篇日记:7月27日,那是一个大晴天。明知已经踏上归途,思绪却无法从短暂的相遇中挣脱……飞机载着我远离那方土地,我看到另一个我站在那里,向我挥手告别,道别离、道珍重。生命路漫长,何必为短暂的分离而忧伤?飞机载我远离那个无数梦回的地方,我的身体伸出无数触角伸向远方。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我用生命拥抱这个地方,紧紧拥在怀里,让它感受到我的心跳,无论我在天涯海角。
我都敲了20年门了
我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以前认识的珠影厂导演王进正好要拍《大潮》——后来改名叫《情满珠江》,他找我演里面的女二号张越美。这是我第一部大戏,之前都没演过什么真正的角色。幸好有巍子带我和左翎,他是宁夏话剧院的,很资深。我们40集的戏拍了7个月,对我来说是一次宝贵的实践经验。一开始有场逃跑的戏,导演一说开始我们就得跑。我一跑左翎就啪一下把我手拽住,说你过来你过来,你都出画啦!我才发现我跑出镜头很远了。7个月下来太熟了,知道落泪了该看哪儿,情绪到了该盯哪儿,近景中景远景都怎么演。
《情满珠江》开播时,收视率很好。每天晚上我听到各个窗口传来主题曲的音乐,就知道大家都在看我了。演完我算有名气了,也有很多戏拍。那时候很多剧组都不正规,很像草台班子,我演的很多戏也没有播出。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拍不出好作品,正好遇到了我的先生,就嫁去香港。
刚嫁过去,我过着全职太太的生活,每天逛街、买东西,一个月不到就厌倦了。香港街头经常有剧组在拍戏,我就凑上去看,有时候会被剧组轰走。我就想:我也曾经是在聚光灯下的演员,而不是围观的人。我就跟家里商量,能不能一年让我拍一部戏。后来越拍越多,我们的生活也受到了影响,我的第一段婚姻结束了。
在这期间我遇到了“雪姨”。演这么一个跋扈的角色挺难的。天天骂人,睁开眼睛就骂,一直骂到闭上眼睛,体力消耗太大了。而且对记忆也有要求,各种各样骂人的话得张嘴就来。我们拍了五六个月,拍到最后我张嘴就骂人,生命中每一个细胞都会骂人。你看我那场敲门的戏(傅文佩开门啊,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演得很顺畅。那是临近尾声时拍的,雪姨的感觉我已经非常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