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忠雄:“挑战”与“超越”

作者: 李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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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摄影/荒木经惟

“现在的建筑,不是体量大小问题,而是里面是否有人性和冒险的力量。”

80岁的安藤忠雄,还跟刚出道时一样,携带着拼尽一切的勇气。这位自学成才、被冠以“清水混凝土诗人”美誉的日本建筑大师,在过去50年间,设计了近200项国际知名建筑,荣获包括“普利兹克奖”在内的一系列世界建筑大奖。

“安藤忠雄是那种罕见的建筑师,他在审美与智性上兼具敏锐感受力,有能力创造出无论大小都合乎需求且激励人心的建筑。他有着坚韧的内心视野,从不追随当下流行的运动、学派或风格,以形式和结构打造出能和未来于此生活的生命产生联动的建筑,”1995年“普奖”评价安藤,“用最简单的几何样式、不断改变光的形状,为个体建筑创造出最丰富的微观景象。”

2021年3月19日,历经东京国立新美术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与米兰阿玛尼剧场,“安藤忠雄:挑战”全球巡展第四站抵临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展览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建筑设计生涯进行了全面回顾。3月30日,安藤在中国设计的建筑新作——广东顺德和美术馆正式开馆,以新展“超越:安藤忠雄的艺术人生”,呈现了安藤在艺术领域的创作与思考。

3月初,双展联动发布会,安藤准时上线,端坐在网络视频会议镜头前。

“新型冠状病毒引起了一场波及全球的大瘟疫,我们人类正迎来一场挑战。因而,此次展览主题正是‘挑战’。面对灾难和困扰,我们如何渡过难关,战胜新冠,重新振作起来?一部分可能也需要建筑与艺术的力量。”

“‘超越’这个展览将打破建筑与美术的界限,回归原点,向大家介绍与我并肩奋斗、对我人生有着不可磨灭影响的艺术作品。这些艺术作品将融入和美术馆的建筑,通过再次的空间设计,最大限度地呈现艺术家的创作能量,共同表达‘超越所见的发现’,在‘希望之光’中领会与发挥‘超越’的精神。”

60岁左右时,拳击手出道的安藤还能做100组俯卧撑。2009年,他体内的胆囊、胆管、十二指肠处发现肿瘤,最后做了一个长达9小时的手术。5年后,胰腺上再度发现恶性肿瘤,最终将胰脏和脾脏全部摘除。身体几乎被掏空后,他不得不为此改变自己过去5分钟吃完午饭的习惯,“怎么消化吃下去的食物?只能靠走路,只能靠认真地咀嚼,现在吃一顿饭,可能得40分钟。”

尽管已切除5个内脏器官,镜头前的安藤精神矍铄,风趣幽默。他热情洋溢地分享着自己的建筑手稿,随后又让助手搬出一部大书。

“最近我出版了一本超大型的建筑作品选集,大概有一米高。建筑作品用超大开本呈现,会有意想不到的临场感。我翻了翻这书,超出自己的想象,能看出空间感和各种细节,非常有趣。”安藤对着镜头,自得地指了指身旁立着的那本大书,又半开玩笑地补充,“我听说上海也开了家茑屋书店,欢迎你们去店里翻翻我这本选集,但不用买,这书太贵了!”

从对空间的“挑战”,到对时间的“超越”,秉承“不死身”(日语“不屈不挠)精神的安藤从未停下步伐。“人这种生物有时是很坚强的,一场大病之后,如何活下去就看自己的选择了。人生路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我要按自己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素浪人”

已经蜚声全球的安藤忠雄总结自己一生,常以“素浪人”自居。日语中,这个词常指“一贫如洗的失业者”,有点像我们说的“路人甲”。

“我一直住在大阪,余生我也将继续住在这里。因为我爱大阪,我很感激它给了我这个没有学历的人一个机会。”

安藤忠雄1941年生于日本大阪。他有个双胞胎弟弟,作为长子的他,出生不久就被过继到外公家继承家业。童年时光,他和长辈们挤在典型的老街长屋中生活,那是一种低矮狭长的双层木造建筑,“冬天冷到能看见寒风在吹,夏天却又闷热不通风。我就在这个冬夏都令人一肚子火的家中长大。”

上小学后不久,安藤的外公去世了,此后他与外婆相依为命。老太太是位具有京都大家风范的独立女性,她总是再三叮嘱安藤:守信、守时、不撒谎、不找借口。“与外婆一起生活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76岁过世为止。她教给我的‘生存之道’,至今仍是我待人处世的基础。”

安藤读初一时,老屋翻新加盖二楼。“屋顶开了洞,明亮的阳光照进了阴暗潮湿的长屋。”这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感动。外婆请来木匠师傅修正家宅,一旁的安藤也帮着做些简单小活,他被师傅的匠人精神所吸引。“木匠师傅曾对我说,木头也有个性,所以一定要让它们往好的方向伸展。”

初中毕业后,安藤本想做木工赚钱,但母亲执意要他进入大阪府立城东工业高中学习。高二时,听说弟弟北山孝雄靠打拳很容易赚到钱,安藤抱着尝试的心态也开始打拳,没想练习不到一个月,17岁的他就考取了拳击手专业执照。“以职业拳击手身份站在拳击场上的第四场比赛,我第一次打到浑然忘我,比赛结束,拿到了4000日元的奖金。当时大学毕业生的起薪不过10000日元左右,所以,这算是一大笔钱。”

成为拳击手后,安藤大约打过10场职业拳击赛,还曾只身一人前往泰国参赛。后来安藤遇到世界拳王原田政彦,看了原田的训练后,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达到这样的水平,便放弃了拳击生涯。

“拳击是一种毫不仰赖他人的格斗竞技,比赛前几个月,会为了那一战而拼命练习,有时还必须绝食来锻炼肉体与精神。如此赌上性命,独自承受孤独与光荣。”一年的拳击手生涯对安藤来说是宝贵的人生经历,此后他多次对比拳击和建筑,“拳击和建筑不太一样,但相同之处是没人能帮你。拳击手身后会有个团队,建筑师也是如此,但最后上场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高中毕业后,安藤放弃了大学梦,转而自学建筑。“高二那年春天,第一次到东京游览,看到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尚未被拆除的帝国大饭店(注:该建筑于1967年拆除),我印象深刻。虽然脑中还没有明确的轮廓,但或许我在制作东西时,潜意识里想的是建筑吧!”

安藤选择从家具设计和店面装修工作做起。其间,他在一家二手书店邂逅了对他影响至深的《勒·柯布西耶作品集》。他不停描绘柯布西耶的建筑线条,几乎到了记下所有画面的程度。安藤后来了解到,柯布西耶也是自学出身的建筑家。“柯布西耶是靠不断地摧毁又重建自己的建筑思想来获得进步的。”安藤说,这是他从柯布西耶身上学到的最根本的东西。

24岁时,安藤用打工挣来的钱,怀揣着期待和不安,独自踏上环游世界的旅途。他从横滨出发,坐船渡过日本海,之后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抵达莫斯科,然后是芬兰,接着周游了法国、瑞士、意大利、希腊、西班牙等国,欧洲之行结束后他并未如期回国,而是意犹未尽地从南法马赛搭客货两用船直奔非洲开普敦,再到马达加斯加、印度、菲律宾之后才回日本,总共花费60万日元,历时7个月。

二十多岁时的这次浪游,让安藤对建筑的本质产生思考。“那次旅行中,我第一次看到罗马万神殿,屋顶上8米高的开口没有玻璃覆盖,这对我意义巨大,我脑海中浮现出强烈的光线散布其中的景象,我意识到,建筑必须要打动人。”

在法国,安藤走访了所有能找到的柯布西耶的建筑,遗憾的是与柯布西耶本人见面的愿望并未实现。1965年8月27日,安藤抵达巴黎的前几个星期,柯布西耶告别了世界。

“野武士”

“将自己的职业作为武器,去抗争,去争取自由,要相信自己,负己之责,凭借自己的力量去与社会进行斗争。”

日本建筑界以层层扩散的根状系谱连接师徒传承,但到了自学成才、另类“出拳”的安藤忠雄这里,却成了单打独斗的“野武士”。

27岁时,经好友介绍,安藤认识了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加藤由美子,两人于1969年共同创立了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

事务所刚开始没有业务,安藤只能靠毛遂自荐去提方案。

“过去打拳击,十场比赛,我的战绩差不多七胜三负,虽说赢的较多,但还是有输的。输时我就从对方身上找答案,我会重新审视对方的战术,不断学习。对于失败,我一直怀着感谢的心情,因此我会有种不断去挑战的想法。”

在以学历和资历论英雄的日本,安藤的成长史就是一部“连战连败”的碰壁史。“1969年事务所初开张时,我设计了一个方案:在屋顶上种植草木,当时这是不切实际的乱想。不过我觉得丹下健三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他非常有名而我刚出道,所以没人理我。70年代,我第二次将方案提交到市政府,这次是在屋顶上建造电影院等娱乐设施,他们对我说:‘你不要再来了,你的方案永远不切实际。’”三十多年后,安藤为东京市中心做的改建项目,就是在屋顶上搞绿化,把电影院沉入地下,曾经超前的构思终于迎来了它的时代。

1975年,安藤接到“住吉的长屋”项目委托。在周遭全是传统民居的环境中,他插入了一张毫无表情的清水混凝土面孔,犀利、反叛,极具当代感,又颇富挑衅意味。自此,安藤基本确立了他独具风格的建筑原型。

“我最早做的住吉的长屋,外面有个中庭,如果去如厕,必须走到外面穿过去。有人说,晚上如厕怎么办?不是很冷吗?我说,如果冷你可以多穿件衣服。当时人们对我评价都不高,很反感,觉得这种设计思路简直不可想象。但我的观点是,人到自然里面生活,要靠自己的能量保护自己。下雨时你从二楼下去如厕必须拿把伞。所以,既下雨天又冷的时候,我建议就别上厕所了。”

安藤忠雄:“挑战”与“超越”1
住吉的长屋 日本,大阪府,大阪市。新建筑杂志社

“住吉的长屋”设计中,安藤将关西居民继承下来的传统生活,以及对自然的热爱,装进了抽象化的几何四方盒子中。他把四季分明的自然引入建筑,但住户也要为此付出放弃舒适的代价:如厕不便,雨水溅进房内……安藤的设计当时引来很多批判,“住吉的长屋”一度成为反潮流、反舒适的代名词,但在1979年,这件先锋的作品获得了日本建筑学会奖。

青年时期,在绳网环绕的拳台上,全力冲破极限与对手较量的人生体验,造就了安藤勇于挑战、坚韧而不服输的性格。他职业生涯中的重要作品,都是在这种心态下完成的,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耗时近30年的四期“六甲集合住宅”。

业主起初想在陡峭山崖前的一小块平地上建造十几户商品住宅,安藤却相中了平地后的山体,决定在60度斜坡上造房子。业主质疑安全性,担心房子卖不出去。安藤经过缜密运算,展示了设计图纸,长期游说后,方案才获通过。但令人沮丧的是,大型建筑公司认为项目太危险,不肯承接。连首位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美国建筑师菲利普·约翰逊看了设计后也泼了盆冷水——“这样的房子是不可能造起来的。”

面对所有人的质疑,年轻的安藤倒是越挫越勇。他找来一家小型建筑公司,并将自己事务所的员工都用上。他的斗志和决心感染了现场所有人,在人手奇缺的情况下,仅用5年时间就实现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项目。而且,在60度斜坡山体上建造的“六甲集合住宅”(1983年),阶梯式混凝土结构与崎岖地势搭配得天衣无缝,还扛过了后来的阪神大地震,令建筑界叹服。“现在,每次工程项目遇到困难或遭到质疑时,我都会想起当年的这件事。为了成功,为了梦想,一定要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创立建筑事务所至今,安藤忠雄的团队都保持在30人以内的小规模,他一直称之为“都市游击队”。“我们并不是一个由指挥官与服从命令的士兵组成的‘军队’,而是一些怀着共同理想、信念和身负职责的个人,以自我为赌注,为了生存而组成的‘游击队’。这受到了切·格瓦拉强烈的影响:为了实现小国的自主与人类自由、平等的理想,始终以单一的个人为据点,选择与既存社会对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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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教堂,日本,兵库县,神户©安藤忠雄建筑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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