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捕之后,巡护三百里长江

作者: 聂阳欣

退捕之后,巡护三百里长江0

安庆江豚巡护队

无风无雨的日子,早上八点,安徽省安庆市江豚巡护队的队员们从老城的一号码头出发,开着快艇在长江安庆段上巡游,清理水面上的渔网,劝走垂钓的路人,到天色将晚时才巡查完例行的路程。风浪大的时候,他们就在纺织南路的街道办公室里集合,接听志愿者打来的反映非法捕捞或污染长江问题的电话。

现在是巡护队成立四年来最清闲的日子,自从全面禁捕实施后,几乎没有人再在江上打鱼了。在此之前,巡护队日夜待命,一直在协助当地渔政部门打击非法捕捞的行为。

2021年1月1日起,长江流域“一江两湖七河”等重点流域正式开启10年禁捕周期。在涉及禁渔的14省市,共有11.1万艘渔船、23.1万渔民退捕上岸。安庆市因为是江豚自然保护区,自2018年起开始逐步实施全面禁捕,一些退捕渔民加入江豚巡护队,从长江上的捕捞者变为守护者。

2017年,一则招聘启事在安庆市的渔村里传开了,渔政部门出面,要在渔民里挑人组建江豚巡护队。招人的要求很简单:本地渔民,有船舶证和捕捞证,能主动退捕,从未进行过非法捕捞。

安庆市专业渔民多达两千人,袁江村的张贤敏记得,当时有几十人报名,招人名额只有6个。渔政考核时,首先检查身体情况。张贤敏长得人高马大,像壮实的北方大汉,身量占据优势,没有疾病,顺利通过这一关。下一步是查有没有非法捕捞的处罚记录,这将会刷下大部分的竞争者。

非法捕捞,听上去很严重,实际上在渔民之间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惯例。正常情况下捕鱼用符合规定的网具——单层网,网眼通常不会太小,以便放生小鱼。但随着近年来长江鱼类资源减少,这样捕鱼所获甚少。

张贤敏遇到过一对老夫妻,老太太开船,老头儿撒网,在江上一天忙到晚,捕捞到的鱼只能卖一百多块钱。“合法捕捞已经捞不到什么鱼了,如果是非法捕捞那就不一样了。”张贤敏说。

最常见的非法捕鱼方式是电捕,把电线或者电瓶放入水中,380伏特的电流让江面上瞬间漂浮起一大片鱼,范围达到两三亩地,每次能捕捞成百上千斤的鱼,装不下的死鱼就沉入江底。还有人用三层刺网,网眼一层一层变小,网道复杂,像迷魂阵一样,无论大鱼小鱼,进去了就出不来。

在这样的捕捞方式下,江豚也难以逃脱。

胡师斌在2015年自发成立了安徽省长江环保协会,从那以后,他开始在公众号和中小学课堂上科普江豚的现状和保护工作。他见过很多死去的、受伤的江豚,包括被电晕以后迷失方向的,被滚钩割得皮开肉绽的,因食物短缺、冒险去浅滩觅食而搁浅的,还有被渔网网住后不能及时出水呼吸而闷死的。

“江豚非常脆弱,受伤后救护的存活率也很低。江豚在离开水后,皮肤要保持湿度,一旦干燥就会裂开。江豚身体大部分是厚厚的脂肪,只有一层薄薄的肉和骨头,抬着它的时候不小心就会把它的骨头弄断,所以即使割破一点皮,江豚也可能会死。”胡师斌说。

胡师斌觉得江豚和人类很像,怀孕很长时间才生一胎宝宝。小江豚出生几年后需要跟着妈妈生活,如果是女儿,妈妈会一直带着她直到她找到另一半。生存环境恶劣,加上繁殖少,养育艰难,江豚的数量急剧下降。他始终觉得应该做点什么,“白鳍豚已经灭绝了,不能再让江豚也灭绝吧?”

江豚巡护队的成立给了他机会。安庆成为全国首批四个江豚协助巡护示范点之一,于2017年6月29日正式组建巡护队,工作重点就是打击非法捕捞的行为。胡师斌自愿成为队长,张贤敏等六名退捕渔民被选入队。

长江安庆段长达260公里,巡护队日常巡逻范围在市区上下游的40至60公里内。巡护队只有一艘快艇,队员们每天从市区码头往下游开,巡逻至宁安高铁线调头,往上游则到江心洲返回,上游或下游巡逻一趟都需要三个多小时。

江豚巡护队刚成立时,渔民们并不买账。巡护队在下游巡逻时第一次遇上非法电捕渔船,船主在巡护队接近前将电捕器扔进了江里。张贤敏上船去找其他的电捕器,船主扑过去拦住他,冲他直喊:“你们又不是渔业局和长(江)航(运)公安的人,敢进我的舱?”双方僵持不下,胡师斌料定船舱内有证据,打电话给渔政人员来处理,船主最后被渔政罚款。

类似的事情次数多了,渔民们骂巡护员们是“汉奸”:“你们也是捕鱼的,现在上岸了,反过来抓我们。”有时被拦下的渔民照着面骂,队员们不还口,也不动手,就陪在原地,等渔政过来。“我们只是协助的,不能和他们起冲突。”张贤敏说。

江豚巡护队没有执法权,队员们要在违规和不让非法捕捞船逃走之间把握尺度,具体怎么做,都是七跌八撞地摸索着来。

大多数情况下,渔民会配合着留在原地。“很多渔民自己做事也心虚,他们知道这样不好,只是没办法。”张贤敏说,有的人却还想搏一搏,开着船调头就跑,巡护队就在后面追着,直到对方停下,或者把对方逼到狭窄的河道里。

有当地干部私下里提醒胡师斌,“你们强行留住人家是违法的。”胡师斌和他争执:“我是没有执法权,但我是正,他们是邪,(就算)我违法了也没关系,我不是为了个人利益。”他打了个比方,“如果你在街上看到杀人犯要杀小孩,打110电话让公安过来就行了吗?是不是能阻止就立刻去阻止?”有一次,巡护队刚刚协助抓了一艘电捕渔船,在返程路上遇见一头江豚。胡师斌心有余悸,“如果没有阻止那艘船,这只江豚会不会就死了?”

非法捕捞的渔民大多选择在半夜或凌晨出船。夜晚的江面黑漆漆一片,在远处根本看不到渔船的踪影,长江安庆段范围又大,队员们很多时候要靠志愿者的举报来实施拦截。巡逻队白天巡逻,晚上回到家,不管多晚,只要接到举报电话,立刻归队。张贤敏觉得巡护队的工作比打鱼还辛苦,“没日没夜的”,可是不去不行,“不去就失职了。”

2018年底,巡护队接到举报称,池州市李阳河附近(与安庆交界)有一个渔村,全都是非法捕捞的渔民,一次性出去十几条船。巡护队去拦截时,发现他们有专人放风盯梢,一看到巡护队就通知渔船逃跑。胡师斌决定用一些非正常的手段,他找到一个当地人帮忙打探渔村出船的时间,承诺事后给一定的“信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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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江豚巡护队队长胡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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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江豚巡护队执行队长张贤敏

大年初一的凌晨,胡师斌根据线索,预先通知了渔业局和公安局的办事人员,带着他们的船去附近蹲守,渔船一来就出动,抓住了好几条船。这次打击把整个村子非法捕捞的风头“压了下来”。

巡护队很少失手。池州的牛头山附近有一个黄姓渔民,用快艇电捕鱼,专打深水的高级鱼类,比如无磷的鮰鱼(一斤可以卖两百元)。志愿者向胡师斌提供了这条线索,但又称:“他每次只打两个小时,出船时间不定,你抓不到。”

胡师斌又找了一个本地线人,让他晚上不要睡觉,专门蹲黄姓渔民的动静。两星期后,线人传来消息,“明天凌晨两点。”第二天,胡师斌带着人到距离江边500米的318国道旁边蹲守。远远就发现有人站在堤岸上放哨,为免打草惊蛇,胡师斌让其他人在原地不动,只安排一个老人绕到堤岸下,去盯渔船的动向。过了两个小时,老人发来通知:渔船靠岸了。巡护队一鼓作气跑到江边,船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抓住了。

胡师斌把举报线索看得像是战时情报,时刻想着做保密工作。拦截黄姓渔民时,他自己开着车载巡护员和渔政人员过去,没告诉任何人确切的地点,“就怕走漏了消息。”即使是巡护员,他也加以提防,每次接到线索时,他都要问一句,对方和巡护队有没有关系,如果与谁沾亲带故,他会尽量避免安排相关队员参与行动。

每次开会讨论计划时,他让所有队员把手机交上,直到行动结束再返还。胡师斌解释:“做这份工作,巡护员可能要抓捕什么样的人呢?可能是他们的妹妹,他们的兄弟。渔民是祖祖辈辈捕捞的,社会网错综复杂,甚至和渔政和公安都有关系,所以谁都不能透露。”

胡师斌对亲人同样守口如瓶。有一次,弟弟旁敲侧击地问他,晚上会不会出艇巡逻。他猜可能是弟弟帮朋友问的,于是一边跟弟弟说“不清楚,可能不会”,一边安排巡护员出去拦截。弟弟事后埋怨他,他也不在意,“就是要六亲不认的,不然怎么做事呢?”

胡师斌不是渔民。他1963年出生,没怎么读过书,年纪轻轻就出去打工,上世纪80年代在江西电信做架设电缆的工作。在外漂泊几年后,他回到从小生活的长江边,开了一家船舶污染物接收公司,负责接收池州市东流码头来往船只的生活污水、油污和垃圾。

按照规定,船舶在江上航行时需要储存日常产生的污染物,到达港口后交给污染物接收单位,但实际上很多船舶会把污染物直接排到江里。“他们宁愿白给你清洁费,只要你给他们开接收单。” 胡师斌说,要储存污染物,需在船上建相应装置,不仅占空间,污染物存放久了还会发臭,“扔到江里多省事儿。”

船舶污染物接收单位都知道这些情况,但关于船舶污染的问题迟迟没有得到重视,胡师斌想,能不能把大家联合起来,凝成一股社会力量,与政府合作,改善长江的污染情况。他想成立一个公益的社会组织。

成立一个社会组织需要三十家理事单位,胡师斌一家一家地找,当时很多人劝他别白费力气,社会组织不是那么好申请的。可胡师斌不信,长江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水质问题、污染问题、珍稀动物的保护问题,“政府的人不是天天在江上,对于有些问题只是考察的时候才了解,我们就在长江边上,知道得很清楚,可以直接反映上去。”

从2010年开始,胡师斌频繁地交材料,可申请就是没通过,没有哪个政府部门愿意做主管单位。胡师斌觉得可能是交上去的文字、图片材料不够直观,于是托人购买了隐形摄像设备,外观是一只钢带手表,在表盘上藏着摄像头,充一次电可以拍摄几个小时。他每天戴着手表,上船接收污染物,和船主说话的时候,双手抱在胸前,或者虚扶在肚子上,悄悄地拍摄。

在他拍摄的影像中,有船舶直接往江里排泄油污,太阳照在泛油的江面上,一片金光闪闪;有的船主直接说,“没有污染物,往江里倒了”,胡师斌说这是不对的,对方耍横,“你明天来我还是这么说”;在江上连续作业了十多天的打捞船只顾清理船体,对于沉船的垃圾视而不见,任其漂浮在江上……

到了2015年,社会组织不需要挂靠政府部门,胡师斌的安徽省长江环保协会终于成立了。胡师斌组织志愿者在江上捡垃圾,清理港口和码头边的废弃物。有了巡护队以后,胡师斌能做的事更多了,举报巡逻时发现的非法采砂、非法排污的企业,向相关部门和媒体反映存在于江边多年的垃圾山,以至于被人指责多管闲事。

他好像一直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2016年夏天,长江涨水,枞阳某化工园油罐泄漏,化工园以及周边水域漂浮着一层油污。胡师斌自掏八万多元买了几吨吸油布,和工人一起忙了半个月才将油污清理干净。

最戏剧性的一次,胡师斌独自开车从池州回安庆,路上看到一个人从面包车后厢搬下六七筐垃圾,堆放在桥底。他停车上前就问,“你为什么扔在这儿?你能捡回去吗?”对方不明就里,乖乖照做了。“其实他当时可以反问我,你是什么人?那我也拿他没办法。但是我觉得,这个社会应该有一种共识,只要是正确的事,每个人都能站出来说,即使是一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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