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龙卷风
作者: 陈洋 张紫微 景婷婷“一根烟的功夫”
祝家村过去没人见过龙卷风,包括村里一位98岁的老人。这一历史在2021年5月14日晚被改写,并留下满目狼藉。
2021年5月16日早晨,在武汉市蔡甸区一家安置灾民的酒店,回忆起前日那场龙卷风,村民们眼中仍然闪烁着恐惧。这种恐惧的施予者凶猛、立体。
今年七十多岁的吴可荣是其中之一。因为子女常年在外工作,她和老伴王为春独自居住在祝家村七队一栋两层的自建房里。
5月14日晚8点左右,夫妻俩正在一楼卧室准备睡觉。并无太多征兆,屋外突然响起恐怖的风嚎。这是一种与普通大风截然不同的声音。吴可荣努力模仿着,“呜-呜-呜,呜……”(注:“呜”为四声),三短一长;而王为春印象中则是另一种节奏,“呜-呜-呜-呜……呜-呜……”,长短交替。
凄厉的风声让吴可荣害怕。屋里已经断电,她在慌乱中摸出的电筒也打不亮。她起身想关卧室房门,当她用尽浑身力气顶上去,非但没关上,反被门缝灌进来的风瞬间推出两米外,重重地摔倒在床脚。待王为春扶起吴可荣时,她的右额已磕出一个硬币大小的包。
两人还没回过神来,“呜呜”的嚎叫中又混杂进一连串“piapia piapia”的声音。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到窗外破碎的屋瓦和玻璃漫天疾飞,就像下雨一样。“要死人了,要死人了哦。”王为春把心底的害怕念出了声。

吴可荣家右侧的一栋平房是邻居舒芳家的旧屋,此时无人居住。龙卷风过境时,主人舒芳夫妇和大女儿一家住在不远处的一栋三层自建屋内。房子是1997年盖的,就在村委会对面。
舒芳75岁,身材瘦小但精神。她这几年家里并不顺,先是78岁的老伴得了脑梗,接着大女婿在去年中风,51岁的大女儿也落下了中风的后遗症,腿脚不利索。舒芳成了“家里唯一不瘫不瘸的人”。正是为了照顾大女儿一家,舒芳才从老屋搬出。
龙卷风逼近时,她的大女儿正准备上楼睡觉,电突然停了。没有照明,舒芳担心女儿上楼摔跤,于是叫住女儿,让她在一楼先坐会儿。外面开始起风,舒芳赶忙去院内收衣服。关门不久,就听见风力越来越猛。很快,整个房子仿佛被风罩住,分不清风的来向,只听到四面八方全是“呜—呜—”的声音。接着,二楼的窗户碎了,瓦片、断裂的铝合金碎片和玻璃碴子在屋外“劈里啪啦”地乱撞。屋里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合(吓)得要死”。
此刻的舒芳不知道,那栋在吴可荣家旁边的旧平房已经被龙卷风碾压而过,坍塌了一半。
中国并非龙卷风最高发的国家,但基本上每年都有。只要形成条件满足,不分沿海和内陆,都有可能出现龙卷风。事实上,2015年发生在长江中游湖北监利水域的“东方之星”号游轮翻沉事件,其事后调查显示,事发时段当地出现龙卷风,风力达到12级以上。
据中国天气网首席气象分析师胡啸介绍,龙卷风大多出现在超强的对流云团之下,是所有强对流天气中最激烈的一种。因为龙卷风具有极强的突发性,预报预警是世界性难题。
5月15日,据湖北省政府新闻办通报,武汉蔡甸龙卷风定为“EF2级”。这一级别的龙卷风对应风速为每秒49至60米,风力足以将沉重的物品吹出数百米远、掀翻汽车,甚至把大树连根拔起。
对于这场“恐怖邂逅”持续了多久,17日在安置点,五六个村民给出了不同的说法。一位老人说“大概15分钟”,她话音刚落,一下被众人否定。“那冇得(没有)”,“那长时间那还得了。”最后,一位老人尝试总结,“就是吃一根烟的功夫。”
“抢”人
祝家村西南方向五公里外,新集村三队杨湾是5月14日晚另一个龙卷风重灾区。
53岁的杨在心和妻子居住在这里一栋两层自建房内。杨在心原本在市里打工,周末回家。前几年妻子查出乳腺癌,他辞职换了份附近的工作,每天上下班要骑一个小时的电动车。
14日下午,杨在心曾收到短信预报,“武汉市局部短时雷暴大风可达8-11级”,并提醒市民“注意防范暴雨、大风、雷电等强天气的不利影响”。在杨在心的记忆里,杨湾从没遭受过任何严重的自然灾害,包括1998年的洪水。他并未太放在心上。
然而当晚8点多,和祝家村一样,杨湾也出现在了龙卷风的前进路径上。据杨在心回忆,龙卷风过境的几分钟里,这栋建于2012年的房子出现了明显的晃动。妻子一度以为是地震,直到拉开窗帘一角,空中已是漫天飞瓦。电断了,屋外,是“聊斋配乐”般的“鬼叫”;屋内,水沿着墙体从楼上哗哗流下。杨在心估计,房顶的瓦被揭了不少,他只能祈祷房子能挺住。

好在几分钟后,诡异的风声渐散,外面下起了雨。和之前景象相比,哗啦的雨声反倒让人觉得宁静。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急促的呼救声打破。杨在心的妻子率先推门走到院外,只听见李家的儿子在附近大喊,“快点,你们都来,来救救我的爸爸。”没有多想,当时“打个赤膊(光着上身),穿个短裤”的杨在心,立即往李家房子的方向跑去。
李家的两层楼房就在他家斜前方百来米处,平时走过去也就两分钟。但龙卷风过境后,眼前已是一片狼藉。电早就停了,唯一的光源来自几处残存的太阳能路灯。雨还在下着,在微弱的灯光下,碎砖碎瓦、树枝残叶撒得满地都是,被拔倒的大树、路灯、电线杆横躺在本就不宽敞的泥泞村道上。
好不容易走到李家,杨在心看到眼前的房子一侧已经倒塌。刚才来求救的李家儿子就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的。而七十来岁的老人李玉川此刻正被压在废墟中。
据李家的大儿媳介绍,龙卷风来袭时,李家屋内共有八人,其中包括老人在内的六人在一层。一层共有三间房,中间是客厅。当时风太大,李家的两个儿子都去顶大门了。客厅左侧的房间平日会留一扇通风的窗户,李玉川便起身去关窗。还未走到窗户位置,那侧的房子突然整个倒塌,砖块和预制板像坍塌的积木,瞬间砸了下来。
透过手机的微弱光亮,前来救援的村民一起扒砖搜寻,好一会儿才确认老人的位置。只见老人的背部弓起,上身呈蜷缩状,双腿打开,其中一条腿被压在了预制板下。
为了把老人救出来,村民们想了各种办法。一开始有人提出把预制板锤断,但很快被否决;接着又有人拿来撬棍,但也撬不动。最后参与救援的村民越来越多,大家一起使劲,最终把预制板抬了起来,将老人的腿抽了出来。
然而,据杨在心估计,从废墟下抬出时,距离老人被埋已过去了两个小时左右。他观察到老人的头上、耳朵里都有血迹,右胳膊和腿明显被预制板打断。有人尝试给老人做心肺复苏,并找到一块门板想将老人抬走,尽快送去治疗。
期间,村民和村干部拨打了无数次110和120。但因为附近区域受龙卷风破坏严重,主干道和村道不清开,救护车无法进入。杨在心回忆,老人最后被送上救护车时,已是15日凌晨3点左右。
据15日下午武汉市应急管理局局长廖明辉公布的统计数据,截至当日中午12点,共有8人在这次事故中不幸遇难。李玉川是其中之一。
事后,杨在心也会想,14日正好是周五,当晚村子里还有些青壮年从市里回来过周末。要是工作日,村里大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一旦出现类似情况,可能连扒砖抬人的能力都没有。
回家
5月16日上午快9点,安置酒店的房间里,吴可荣夫妻俩和舒芳一家正在焦急地等待回家。
还没接到集体回村的通知,舒芳上报给干部,自己联系了一个亲戚,当天上午会开面包车来接她们两家回村看看。7点就联系好了,车子迟迟未来,王为春有些着急。因为道路清障,靠近灾区的许多路段设置了交通管制,回去需要绕路,路途时间会增加不少,他有些坐立不安。
虽然论硬件、环境,酒店要比农家院现代许多,但仅仅是住了一夜,两家人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他们住惯了农村通透的楼房,即便是将酒店房门大敞,也觉得憋闷。但最让老人们坐不住的,还是对家里房屋和庄稼的担忧。
眼下正值春耕。祝家村种的多是玉米和中稻,5月正是播种的时节。不同于一些临近的村子,因为年轻人不种地或者种地不挣钱,而将地集体承包给别村,改为果园和草莓种植园,祝家村的村民多为留守老人,地都是自己在种。
早几年前,吴可荣农闲时还会去附近寻些零工,比如清清垃圾,一天能有60到80元的收入。这两年,零工的工资涨到了一天一百元,但她年纪大了,腰也不好,做不动了。老两口的生活就靠着十几亩地和散养的几只鸡。村民们都知道,安置点的饭没法永远吃下去,何况也吃不惯。

龙卷风来袭前,吴可荣已经泡好种子,播了四五亩地,还有六七亩没播。种子一斤要几十元,她浪费不起。在酒店的那晚,她几乎没睡着,一来不习惯,二来担心的事情太多。她担心播下去的秧苗会被泡烂,需要尽快放水,也担心剩下的地错过了播种季,影响今年的收成。还有家里的鸡。15日上午一大早,大家就被召集排队安排转移,什么也没来得及看一眼。
两家人大约10点从安置酒店出发,到村口已是40分钟后。
车无法继续前进。一根斜拉的电线挡在前面,一侧的电线杆歪倒在地,被刮断的树枝半掩着,另一侧的电线杆则斜靠在一棵同样倾斜的大树上,顶部被缠上了从别处吹来的卷曲的铁皮和白色塑料袋。斜拉的电线因此被压低到了约半人高的位置,上面系着一红一白两个塑料袋,以提醒路过的人注意。
一旁的两层楼房,前院里满是碎砖块、断树枝和被整条拔掉的屋檐。惨烈过拆迁现场,更像是一个被任性扯坏的破碎模型。二层的铝合金窗户只剩下几根断条,弱不禁风地挂着,玻璃所剩无几,玻璃残骸已无处可寻。
绝大多数村民还没有回来,这里暂时被动物们主宰着。鸡、鸭、鹅、狗、猫、鸟在一片废墟中穿行,安之若素。村子很安静,只能听到鸟叫和无人机的轰鸣。
吴可荣夫妻俩已经开始在院里打扫卫生,房屋的破坏情况和村头那家差不多。只是被扯烂成碎条的窗框就落在院子里,院子中间还有两台从房顶掉下的太阳能热水器。对七十多岁的老两口来说,清理它们是个不小的工程。但能回来看看,吴可荣就安心了许多。她没有太多要抱怨的。
家里的房子如今是危房,在未评估前无法入住。夫妻俩决定暂时借住在离家十几分钟路程的亲戚家。亲戚的三个女儿都嫁了,儿子还未娶,房间足够。他们可以骑着家里的一辆旧“麻木”(武汉方言,这里指电动三轮摩托车)往返,不耽误种地。
吴可荣还没来得及清点自家的鸡。几只鸡仔跟着母鸡在尚未清理的院子间觅食,想来并无大碍。打扫卫生时,她经过一楼中厅,发现墙角竹筐的稻草堆里,有两枚鸡蛋。她把鸡蛋捡出来,一摸,还是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