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FT:当艺术遇上区块链
作者: 孙凌宇 张紫微 景婷婷永不落槌的拍卖
2021年5月29日,北京嘉德艺术中心地下一层,名为“一个小目标”的展览举行开幕式。据官方介绍,这是全球首个有关区块链艺术及加密艺术的主题个展。听着挺玄。
前来的人群里,有“币圈大佬”,也有美院教授。学术指导邬建安与共同主办方巴比特、chain news等区块链资讯门户出现在同一张海报。原本不太相关的两拨人,因为此次展览的主角刘嘉颖擦肩而坐。简短的开场致辞后,她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展厅,逐一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导览。
讲解过程中,以太坊、账本形态、元宇宙、上链、算法、记账、数字钱包、智能合约等技术字眼多次出现,眼前的艺术作品依然以油画、雕塑、动画、装置等形式承载,但赏析它们,却不再与光线、笔触有关。
先后拥有腾讯国际业务部首席产品设计师和中央美院硕士的身份,刘嘉颖的经历不论放在哪一边,都颇具说服力。读研期间,她专注于探索如何用区块链底层技术进行艺术创作。2020年6月毕业时,由于疫情,没法做线下毕业展,也不能在毕业典礼上和同学们见面,只能在微信上收鲜花表情,为了弥补遗憾,她在区块链平台Cryptovoxels(借助这个平台,人们可以使用加密数字币买卖土地、兴修建筑、举行派对和展览,不再受限于时间和空间)上建造了一座名为“赤金”的虚拟美术馆。
时隔一年,展览开幕当天,不少人戴着VR眼镜在这件作品前一探究竟,有的从后门进入“赤金”的展厅,有的直接从天上掉落,进来就在二层空间,传统美术馆的既定动线在这里荡然无存。“更重要的是”,刘嘉颖戴着耳麦,用手指向另一方向,“在虚拟空间展示的艺术品都可以直接连接到TopBidder进行拍卖。”
人们摘下眼镜,视线跟随她挥动的手向右侧望去,移步到本次展览的重头戏。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拍卖场地,两旁是高悬的电子屏幕,扎着高马尾、身穿职业套装的主持人站在中间,有条不紊地介绍拍卖规则,并邀请还有些不明所以的观众在台下事先摆好的近百张椅子上落座。

TopBidder是刘嘉颖创建的一个拍卖平台。在这一平台中,每件上到区块链的数字化艺术作品都以0.05个以太币的价格起拍,每轮竞价,出价自动设定为比之前高出10%,最终买主、成交价格都成了未知。主持人依然会象征性地拿着小木槌,但“3、2、1,成交!”的画面将永远不会上演。拍卖无休无止,每个参与者只能暂时获得拥有权,并在下一个竞拍者“抢走”时获得30%的溢价收益,而原创的艺术家,则能在每一轮竞拍中分成50%。平台从协议级别保证了创作者的永久权益。
传统艺术品拍卖中的举牌加价,变成了悄无声息的手机操控,屏幕上数字在跳动,周围是隐约带着兴奋的面孔。自2021年4月发布以来,TopBidder被称为迄今为止最创新的NFT拍卖平台,NFT的全称是Non-Fungible Token,意为非同质化代币。视频、游戏、音乐、文字、图片……几乎所有能被数字化的东西都可以在区块链上被编码为NFT,然后被定价和交易,相当于一份数字艺术品的所有权证明。
刘嘉颖解释,她的创立初衷,是希望艺术作品在这一非永久占有的拍卖平台上能够自由流转,不受任何人控制。她认为,区块链技术天生就是为了解决传统世界不公平的事情,合理加以利用,便能改变艺术圈现有的问题。
“收藏”的概念被这种新形式重新定义。参与收藏的人群中,也涌现了许多学计算机、数学出身的跟传统收藏家完全不一样的身影。这无疑是一场新的游戏。
新游戏
2021年3月11日,一位化名为“Beeple”的美国平面设计师的NFT作品在佳士得拍卖行拍出693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4.5亿元),一举刷新数码艺术品拍卖纪录,成为在世艺术家创作的第三高价的艺术品(仅次于波普大师杰夫·昆斯和英国艺术教父大卫·霍克尼)。NFT虽然早在几年前就已随着区块链的兴起而诞生,但直到此时才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NonFungible.com的数据显示,今年3月,共有超过16万件NFT被售出;目前最大的NFT交易平台OpenSea的交易规模在过去半年间增长了100倍。加密货币数据聚合器CoinGecko统计,仅今年3月,NFT艺术的交易规模达到2.05亿美元,超过此前所有NFT艺术交易的总和……加密艺术成了2021年上半年艺术市场最轰动的“炸弹”。
Beeple名声大噪两周后,NFT的浪潮便涌到了北京。3月25日,在798举办的“DoubleFat双盈——首届NFT加密艺术展”的开幕式上,艺术家冷军的一件水墨画作品《新竹》被当场焚烧,同时,这幅画的电子扫描版被NFT化并上链。NFT版的《新竹》成了这幅画唯一的原作,最终以 40 万元的价格成交。
噱头十足的操作,加上对于试水来说不算难看的价格,令NFT迅速在国内点燃引线(2020年8月国内已出现首场NFT展览,后续反响寥寥),在过去两个月,与之相关的展览、讲座开办了不下十几场。

加入游戏的人心思不一:有的认为对冷军作品的处理完全是一种炒作,理由是欣赏艺术品的方式与它的创作手段密不可分,用数字技术创作出来的艺术当然可以放在数字媒介上欣赏,但水墨本来就生于纸上,将画纸烧掉无异于把它给毁了,涂鸦艺术家班克斯(Banksy)虽然有过先例,但他的漫画不一样,本来就带有讽刺意味;也有人觉得炒作无可厚非,从艺术的发展史来看,2002、2003年,资本对于当代艺术同样有大规模、高强度的炒作。
持后一观点的人以画廊老板为主,生意需要维系,他们的考虑明显更实际。从外企转行开画廊的季晓枫约20年前就在通州一个村里开办了艺术工厂,这些年他辗转去过798,后来带着“在3画廊”迁至离城区更远的北六环,紧挨着草场地艺术区。2021年5月,他的画廊也展出了一场以“伟大的毕达哥拉斯”为名的NFT加密艺术展。
他坦言,NFT的出现对艺术生态当然是挑战,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画廊和艺术家之间的代理关系。区块链记录了一件艺术品的所有权、每次流通的价格和存在的副本数量,买家可以跳过画廊去交易平台购买,且艺术品价格也摆脱了以往由画廊主导而不透明的问题。“NFT的价格由供需关系捕捉,去中心化、市场化,公允、透明的可能性就有了。”
交易模式一旦改变,画廊的职能也面临转变。季晓枫将NFT总结成六个元素的聚合,即艺术创作、艺术市场、金融属性、法律、技术和传播。他认为,画廊应该适应行业、转换职能,艺术家想要让自己的作品在虚拟世界中受欢迎,除了提高自己的创造力,还需要经营好各种社交账号,保持知名度,这往往需要一定规模的艺术家工作室才能完成,否则会占用艺术家用于创作的时间,而这部分工作可以由画廊来承担。
策展人棉布是位女诗人,打扮十分草间弥生,一头鲜蓝色头发从头顶向下染了半截,长裙上满是草绿波点。跻身NFT浪潮,在她看来,并非只是简单的画廊功能顺应时代转换的表现,更重要的是意识层面传达出的概念。她常年生活在波士顿,那里的艺术世界虽然比不上三百多公里外的纽约那般活跃,但早在20年前就开始涌现许多计算机专业人士和艺术家的合作,并在波士顿美术馆的当代艺术工作室持续展示这些合作成果。
想到这些别的角落做出的创造性突破,棉布备受鼓舞,像接力一般视“刺激艺术流通”为己任,希望借画廊的先锋举动在引导和启蒙层面达到美术馆的作用。“开办NFT展览并非赶热潮,而是在概念上比热潮还要更高瞻远瞩的一步。”展览的主题暗含情怀与野心,既向2000年前的“数学之父”毕达哥拉斯致敬,也是在期盼如今的举动产生持久的辐射。
NFT作品的买家们
面对新事物,有人奋进,有人踟蹰。参与Beeple作品《每一天:最初的5000天》的竞拍者中,91%是佳士得的新顾客,一半以上(58%)是千禧一代(出生于1981-1996年),还有6%属于Z世代(出生于1997-2012年)。
季晓枫观察到,近些年国内的年轻收藏家成长很快。“不是说老一辈不好,但他们(年轻一代)的眼界更开阔,不管他是富二代,还是自己通过创业积累了一定的实力,他们对于作品的判断、个人的喜好、拥有的艺术史知识,以及对待艺术收藏这件事的态度,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会越来越掌握话语权。”
前段时间,几名80后藏家以80万欧元一张的价格,前前前后后买了6张弗朗西斯·培根的作品,这更让季晓枫从新一代身上“看到些希望”。和一批因NFT而涌现的持有加密货币的新玩家打完交道后,季晓枫同样感受到了这类收藏者的艺术判断力:他们不仅看重艺术品的投资价值,在品位方面也有自己的要求,涉足艺术不完全是叶公好龙。
《伟大的毕达哥拉斯——NFT加密艺术展》的投资人Ken Yang生于1991年,家族接触收藏较早,父亲杨休曾在2004年北京瀚海春季拍卖会上以6930万元拍下陆俨少的《杜甫诗意百开册》。面对这个新时代,杨休有些难以理解,他和同辈时常站在新旧世界的两边,交流什么是收藏,什么是艺术品。在南京大学教文物鉴定的杨休认为,真正的艺术品必须经过前人的判断及肯定,需要透过两三百年左右的焦距进行检视,因此被历史检验过的文物才有价值;Ken yang则认为人不断在进化,技术革命逐步更换我们身上的部件,也势必改变文化和意识形态,“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2008年读大一时,他就从《使命召唤4》游戏整体的渲染水平以及叙事性中受到启发,意识到电影和游戏的边界将会越来越窄,VR的世界即将到来。技术手段向四面发展,其中虚拟产品是极具突破的一环。
新一代的95后、00后,在Ken Yang看来,这群“互联网原住民”跟上一代人最鲜明的不同在于,他们天生能接受为虚拟物品(比如游戏装备)付费,接受虚拟物品有价值。通过NFT交易的数字艺术首先是出于展现或者标榜品味的收藏行为,背后更是一门打破垄断的生意。
NFT有着不同于传统艺术世界里艺术家、画廊和买家之间的交易模式。以往创作者要先将自己的艺术品送到画廊,排队等画廊给自己做个展,然后再送到拍卖行进行拍卖,大众并不能直接接触到艺术家。NFT普及之后,创作者支付一定的费用来维护公链即可挂单销售,且作品一旦售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无论后面在二级市场如何流通,作者都不会获得额外的收益;目前绝大部分NFT艺术平台,都将艺术家的分成写入底层协议,艺术家首次售出作品后,依然可以从后续每次转卖中直接获得10%的分成。
饭局上,Ken Yang曾听到一些来自传统拍卖行的人抱怨,认为自家饭碗受到了侵占。他心想,这一定会成为常态,垄断集团的生意终被蚕食,“其实互联网也在干这个事情,没有永远的胜利者,胜利的永远是钱、时间、资本。”他学传媒出身,眼前艺术市场发生的一切,在他看来,就如同传播当初一步步走向大众传播一般势不可挡且不可逆,“原来的艺术品收藏偏精英,但现在很快从精英阶层普及到了公众领域,在消费市场上也开始普及。大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文明需求,玩家一定会越来越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