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勇:悬置人生的艺术
作者: 邱苑婷一根狗骨头
“花光32年薪资、把家堆满大师名作、没钱也要搞收藏的上海教师”——不动声色地做了20年当代艺术创作后,这是艺术家施勇第一次出圈的标签。
在这条阅读量10万+的“一条”公号推送下,有读者建议他小心楼上漏水。施勇听后只是笑。不过,一个足够吸引人的标题,的确让他走在大街上开始被陌生人认出来,尽管也许和艺术没太多关系。
比起20年前,艺术圈确实已经太不一样了。千禧年左右,整个行业刚冒出一点发展的苗头,国内开始出现专业画廊,1998年,35岁的施勇第一次被画廊代理。提交艺术创作方案、参展、打飞的穿梭于各个国家,他曾经无比羡慕、想都不敢想的事,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逐渐多得让他生厌。
后来他想,约莫2002到2007年,国内艺术圈就像上海夜空里那些高层建筑的灯光一样永远不知疲倦。所有人都被裹挟着,不自知不自觉地往前赶,他是其中一员,并未能置身其外,只是一边经历着,一边抽身俯瞰。
抽身而出的瞬间十分日常,比如在小区花园里看别人遛狗,一根玩具狗骨头扔出去,狗便紧盯骨头飞奔而出,又摇头摆尾地叼回来。
那个景象在施勇脑中停留至今。那根狗骨头,最终在2002年的装置艺术作品《月色撩人》里,被他做成了一根巨大的闪着红光的狗骨头形状装置,骨头前是穿着西裤的两条巨大的腿,又像趴着向前撑地的一双手掌,似站似跪。
那根骨头,有时在场、有时不在,贯穿了那个时期施勇的大部分作品。展览,展览,还是展览,在烦躁中,施勇干脆做了一个吐露心声的作品:2006年,他用PS做了一系列几可乱真的假图,名为《抱歉,2007年卡塞尔没有文献展》(卡塞尔文献展是全球艺术界最重要的展览之一)。当然,2007年一切展览照常进行,但没有人想到,作为艺术家的施勇真的停下来了。
这一停就是八年。从2007到2015年,除了偶尔延续先前的一些创作外,施勇更多地退居幕后,服务于另一个身份——香格纳画廊艺术总监。从艺术家变成从业者,看似典型的“半途而废”,但他竟出人意料地适应,并在八年悬置后以艺术家身份重出江湖,像被激活了一般,甚至更加高产。
“通常,人们总会把一个人的坚持看成是一个理想化的东西。但我已经不想被坚持控制,不想被这种教条的东西控制。喜欢就做,做不下去就做其他事,来来回回,我现在反而发现这个方法对我很有效,变成一种比较自然的、适合我的方式。我不相信‘坚持’。”
放弃与转向
这不是施勇人生中的第一次放弃。早在1992年,刚获得中国油画年展优秀奖的施勇,在自己最后一张油画的框边扎上了两排钉子,原因是“太惯性、腻味了”。
那张画叫《最后一次古典式的礼拜》,作于1990到1991年,是28岁施勇的自画像。画里的年轻人单掌反手放在胸前,整体风格受意大利基里科和卡洛·卡拉创立的形而上画派影响,处理方式很中世纪,背景用偏亮的色调突出,人像在前却蒙上阴影。
扎钉子的意思是决裂,与传统绘画告别。恰好拿到了奖,施勇自认在传统绘画道路上已经证明了自己:“不画了,我要去争取我新的东西了。”


在那张画上补了几笔,就此结束,直到现在,施勇再没画过一笔。近来偶尔需要为装置类艺术作品上色,他拿起笔的手竟有些颤抖。那时他已从上海轻工高等专科学校美术设计系毕业六七年,自从1981年入学,尝试先锋艺术的念头就浮现了,只是一直局限在绘画媒介上。他始终记得一次在水乡写生时,他和同学把各种可充当颜料的材料混在一起,油画颜料、蜡、沙子甚至料酒,身边所有可用之物都一股脑倒进去,如同调制鸡尾酒。他们戏言自己是“鸡尾画派”,还设计了“鸡尾徽章”。
对生于1963年的施勇来说,这在当时已是极大的叛逆。从小画宣传画,他被称赞最多的是“画得真像”,接受的是苏联式的绘画艺术观念;后来知道了达·芬奇,暗下决心要成为达·芬奇那样伟大的画家——他莫名的信念部分来源于,他和达·芬奇一样是左撇子。读美术设计系时正值80年代,改革开放与先锋思潮风起云涌,毕业一年后,“85美术新潮”兴起,刚毕业的施勇只是旁观者,心里却无比羡慕。

那时施勇被分配到一个胶鞋研究所,整天在办公室里画自己的画、不务正业,开始看《中国美术报》《江苏画刊》《艺术家》,接触西方现代艺术。办公室里有做鞋模的蜡,他用来捏自己的作品,领导一看到就摇头,“小施啊……”可到头来施勇依旧我行我素,两年半时间,没设计过一双鞋,直到终于被调到华山美校,做老师教设计。
他自认并不是一个好老师,但留恋高校的自由,一待就是35年,直到今天。回头看,90年代和他同期、较早在国内开始做实验艺术的人,几乎没有全职艺术家,多半都仰赖于高校、报社这样相对自由稳定的体制内工作保底。
1991年告别传统绘画后,施勇每天的生活变成了看书、聊天。他一知半解地读着罗兰·巴特、德勒兹、福柯、海德格尔和结构主义哲学家……直到20年后,人们在他的作品里看到了某种暧昧、神秘的对语言学和符号学的迷恋,源头多半要追溯到这段时光。
但在当时,刚刚扔下画笔、毅然踏入实验艺术圈的施勇没有想那么多。靠着一股子年轻人无知无畏的热情劲儿,从不计划未来。1993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装置作品《切割、立起、然后填充》——施勇试图描述和阐释作品,而十分钟后,我依然对它的概念和手法感到一头雾水,言语间只听得“感光材料”“碎片”“填充”“影体”“崩塌”之类的词,直到看到照片时才恍然:施勇在立体空间里做出了“影子”的形状。
悬置的八年
施勇的作品的确晦涩难懂,这点连艺术家本人都不得不承认。
总有人问他:做艺术总监,怎样影响了你如今的艺术创作?他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有,也没有。
悬置的八年并未从本质上改变他的创作。他近两年的作品,比如切割一架钢琴,分解成棱角分明的部件,毫无秩序地散落展厅一地,再有几片零件不翼而飞——这叫《将一只()鸟从一座塔的塔顶放掉》,让人摸不着头脑;拆解汉字的笔划,把每个字重新组合成围合形状,各自孤立,像一个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孤岛,不经解说完全认不出来——这叫《施勇的全球化》……
好在施勇是一个少见的愿意配合的艺术家,也乐于向观众解释自己的创作意图,随和得让人很难把那些晦涩作品和他联系在一起。2021年5月,在重庆当代美术馆的“缝合”展开幕式上,瘦高、齐肩长发的施勇作为代表艺术家上台发言,随后又带着所有人看展、讲解自己的作品。解答问题时,他的双手总是交叉叠放在身前,身体前倾、随着倾听的节奏点头摇晃,然后推推眼镜一五一十地作答。
施勇的配合度之高,与八年的艺术总监工作不无关系。在香格纳画廊,他主要的工作就是与艺术家沟通布展细节,负责把控画廊展览作品的位置关系、整体场地空间效果,因此少不了和各种艺术家、策展人打交道。“每个艺术家的出发点、性格、擅长的语言方式很不一样。”他总结出,艺术家对布展的态度大体上分为三类:
第一类佛系、心大,完全不管,把现场全权交给艺术总监负责,比如他的多年好友丁乙;第二类是需要探讨沟通的类型,比如杨福东,对方会问“你觉得这行吗”,实际意思就是“我觉得挺好,希望你也说行”,只不过确实有不同想法时,施勇才会试探着和对方分享自己的看法,分条列点地举出理由,交由对方抉择;最后一类则是艺术家有想法,要完全顺着对方来。

“当艺术总监后,我看问题的视角也有改变,会从更大的角度找寻一种平衡。”施勇说。
“但回到艺术家身份后,会更多地考虑市场和受众吗?”我问。
“也不会。艺术家不会太考虑受众吧,要考虑的是走在自己的前面,走在自己的背面。”
或许可以佐证这句话的是,2015年重新以艺术家身份回到公众面前时,施勇依旧保持着他的晦涩语法。2015年,环境装置作品《让所有的可能都在内部以美好的形式解决》是一场“关于空间、物料和语言的控制与被控制的游戏”,艺术家把一段私人秘密用铝条嵌压隐蔽了起来;2017年,他切割了一辆汽车,最后成了作品《规则之下》;2021年5月在重庆当代美术馆,施勇切割了一架钢琴,面对散落一地、被切割的钢琴部件,他向人们解释,这就像一个谋杀案的案发现场,而零落的部件正如侦探破解谜题的线索,若再往展厅楼上搜寻,还能意外发现逃逸场外的线索。
有朋友开玩笑说,施勇是概念艺术家,他的一切作品都围绕着预设的概念;但对施勇来说,这些看似抽象的概念与艺术呈现,全部与现实发生关联,哪怕抽象至极的“切割”。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施勇会告诉你:“切割”行为,是他选择进入这个世界的语法。
“对我来说,切割任何东西都像是切割身体。”
“被切割、分化、归类,人变成一个标准化零件,变成无主见的个体,无痛感、麻木,用漂亮的收口来解决伤口。”
这是施勇悬置八年后,从现实中得到的一些体悟——每个人都是“被控制之物”,被思想、语言、欲望等许多无形的事物决定着自身,在严格意义上无能为力。
他自己也未能跳脱其中,只能在语法世界里思考逃逸的可能性与出口。施勇因此痴迷于充满可能性的语言世界,痴迷于语言的迷宫、谜语、推理、密码式的逻辑,也毫不意外地,他会被翁贝托·埃科《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所吸引。埃科在书里写,“有些东西在这里消失,在那里呈现。”这些语义暧昧的句子让施勇着迷,最终又成了他作品的气质。

缺陷
回望先前的作品,施勇反而觉得,这八年没有中断,曾经的那些线索,有些或许已然随着时间流逝、失效,比如90年代末的“新形象系列”,但那些真正重要的命题被筛出、留下,有些甚至能穿越时空,重新与当下的现实共振。
近两年,他开始对“缺陷”这个词语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