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得起的郭宝昌

作者: 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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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昌12岁之前的人生,在这一百来字的短述里定格。此后,踏入大宅门,从要饭的骤然变成“人上人”,却照样要体尝人情冷暖:身在三房,养母郭榕原是为三老太太抱宠物狗的丫头,上位后在夹缝里小心翼翼,教儿子学会在人堆里打滚,也帮他树立“要做大事”的志气。

历经四稿写成的《大宅门》,宛如清末民初微缩版的红楼传奇。剧里郭榕成了香秀,养父乐镜宇(同仁堂的乐四爷)成了白景琦,郭宝昌自己成了李天意。看客们津津乐道于剧中情节和中药世家的对应,他坦言:剧本三分虚,七分实,肚里还有一大把的故事没有写尽。“这样一个民族资产阶级家庭,紧紧地跟着时代和政局的变化,家庭的人物关系也在不停变化。如果我有能力写下来,做些影视作品,更能反映出历史对于人性的影响。”

和宅门里的显贵亲戚相比,郭宝昌更在意那些极少被细细打量的小人物:教他一身真功夫的镖师王师父,落魄的三儿,泼辣爽直的女张飞二姐和性格怪癖的艮萝卜,熬烟膏子熬鹰的花匠钱二爷,还有他深深敬仰、后来却走向极端的“大哥”……

他们就像他珍藏的精装厚本子里夹着的那些树叶。“我喜欢收集叶子。叶子比花儿平和、漠然、不张扬,味道就略显孤寂苦涩了些,叶脉、纹理、图案是文章,是历史,是林木大家族中的芸芸众生,是容易被忽视的真实的过去。”

这些小人物,成为他散文集《都是大角色》里的主角。另一个主角则是几经跌宕的作者本人:考上电影学院,风头无两,却被定为“反动学生”,劳动改造,还连累到恩师田风,终生遗恨;到广西电影制片厂后,励精图治,扶持第五代导演,为日后他们集体客串《大宅门》埋下伏笔;一心想写宅门经历,结果变数频仍,稿子几经损毁与重写,耗去40年人生才终于问世。

宅门里的人叫他“宝爷”,那是旧时家族身份。在影视圈,人们以“宝爷”尊称,则是敬他的赤诚,认真,豪气干云。过了八旬的宝爷,眼袋更深,眉毛见白,身板却不打折扣。推出京剧《大宅门》巡演,继续写书,丝毫没有享清福的势头。

这样的宝爷,总该志得意满?他却摇摇头。“一生襟抱未曾开”不只说二爷,似乎也在书写心高的自己。对郭宝昌,这辈子所有的努力、不甘,除了实现一腔抱负,也是在对他崇敬的养母与恩师掬一把忏悔之泪:“你们看,我知错了。希望你们终将以我为傲。”

以下为郭宝昌口述:

“我不认为他们高贵”

其实在12岁之前,宅门对我来说还是挺神秘的。偶尔进去一次,就是让我去吃水果啊,或者忽然间说春节了放烟花,有人给我带进去,再送出来。

我奶奶去世以后,妈妈就把我接进来,算是正式进了宅门。印象特别深刻,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一下子脱离了贫穷的小家,明确地意识到新生活开始,身份不一样了:你可以跟厨房要什么吃有什么吃,人可以单给你做。每个月给你固定的零花钱,50年代一个月给我40块钱,那会儿一个工人的工资才36块一个月。

别人家的小孩还在院里捏泥巴的时候,教我打拳的王师父经常带我们去逛街,买大刀、花脸,逛天桥、喝面茶、剃头、洗澡。我还学会了抽烟、喝酒、票戏、拳击、看芭蕾,自行车换了一辆接一辆。我妈说:“没这手功夫,你就对付不了酒席宴上那帮混蛋。”

但说到底,我在家里没有地位。因为人家觉得你一个“野种”,忽然进来分蛋糕,虽然人家叫你“少爷”,但他们家有家规,不能以外姓人为子女。所以我有一种深深的……倒不是自卑,而是很深的怨恨。其实无论从做人上、从人际关系上,对仆人的态度上,我都看不起那些少爷小姐,我不认为那些人是高贵的。这恐怕跟后来接受党的教育有直接的关系。但我必须忍受很多我不愿意忍受的东西,在蔑视的眼神中慢慢长大。

我妈妈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她一定要让我争气——让我争气的方法不是让我好好念书,做好作业,考大学,就是教你要做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人,要成为一个爷,去掉各种各样的奴性。我那时候反抗心也是特别强烈,就是想我一定得有出息,我一定比你们强。

(养母对其他人是不卑不亢的吗?)

她给我的总的印象,就是时刻提高警惕。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整个家族里,除了老爷子几乎全部都是她的敌人。

因为她是太太里边地位最低的,凭什么一个抱狗的丫头忽然可以发号施令?他们不服气,想方设法地要进行各种各样的破坏,她必须时时警惕周围所有人。几十年过来,她始终处于这样的高压状态,太不容易了。

我也希望我能够站在她后边,作为她背后的力量,让人不敢欺负她,这是我小时候很大的一个心愿。

1953年,这个大家族终于支撑不住了。各房头各买各宅,各立门户。我和老爷子及养母迁到东华门,大奶奶一家则搬去锣鼓巷。我想要仓库里一把琵琶,被雯小姐断然拒绝,话也说得很难听:“且轮不着你挑呢!占便宜占到我这儿来了!”丧事一完,雯立即牵头与几个房头联名列出了我母亲的所谓“十大罪状”,说穿了就是要钱。母亲以大局为重,息事宁人,把家产列出清单各房平均分配。

分钱是自然的了,分物实在壮观。先分字画,摆得铺天盖地——齐白石、陈半丁的画都没人要。每房按数协商分配。再分扇子,接着是玉器、砚台、鼻烟壶、字帖、毛皮、料子。整整三天三夜,门前车水马龙,没一个人面有倦色。树倒猢狲散,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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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昌的干校岁月

每天都对母亲忏悔

我母亲身上当然有她的局限。她看不起杨九红,叫她“窑姐儿”,她也一直极力隐瞒我的身世,后来更是坚决反对我把家族的事情公之于众,“这不是自曝家丑吗?”

你问我现在对她的情感?非常复杂,更多的是愧疚。家里挂着我妈妈很多照片,我每天走过来走过去,每天都在向她忏悔。因为我背叛过我妈妈,曾经跟她断绝关系了。

那时候我在南口农场劳动改造,回家过年,为了摆脱资产阶级出身,就逼问我妈,问我的亲生父母是谁。等她告诉我以后,我立刻去农场告诉组织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想到管理人员说:“你就是吃剥削饭长大的,你浑身都长了反骨,所以出身对你没有关系。”

我还逼我妈交出全部财产,做了很久工作她才答应放弃一半股息。但我觉得还不够,再次劝说。她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跟我说:“你觉得有这么一个资本家的妈不光彩是吗?你可以不认我,自食其力成你的家,过你的日子去。我是不会交的。”我拿起破书包就走了,伤透了她的心。

我当时有很多的私心,就想利用她的“交出财产”来立功,减轻我的出身带来的处分。这种念头很强烈,以为只要我们不在宅门吃饭,可以减轻我的处分,也是立功表现。现在回想起来这想法挺肮脏的。

(她去世前你有表达悔意吗?)

忏悔了,就是没来得及表达。你说一个人认错怎么那么难?一个人说说道歉的话怎么那么难?我后来才知道,人们都喜欢文过饰非,明明有错就是不承认。

我所以写出来、说出来,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我曾经很丑。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误、缺点,但只有面对它,你才可能新生。输了就要认输,别咬着牙死不认输。知道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对我们真诚地对待这个世界有很大的好处。当然我也觉得这是不是过于廉价,你承认了,就赎回了你的错了吗?没有。我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造成的这种伤害是致命的。

对乐老爷子,我更多的是敬畏,为什么书里没给他写一章?因为全都写到电视剧里了,“七爷”是我一生的楷模:说戒烟,男子汉大丈夫说不抽就不抽,愣挺过来了。他每次去看我奶奶,没有什么大资本家的架子,非常平和。直到1953年以后,得了失忆症,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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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昌的养父乐敬宇(亦作“乐镜宇”),宅门人都称他为“老爷子”

但是到我上小学,受了新式教育,觉得老爷子这种剥削者就是暴君,就是个流氓。等我写小说的时候思考这个问题,就开始用阶级分析方法来看他了,对他也不崇敬了。

我妈对他的百依百顺,我也不理解。比如他忽然说我要上街,那会儿已经失明了——白内障,我妈妈就扶着他到街上走一圈再回来,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我就觉得是多余,特别同情我妈妈。所以《大宅门》的第一稿,我把妈妈写成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那会儿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影响都很大。

有一次我妈不在,我就拉着老爷子的手在屋里转一圈,我说行了,看看街上就这样,看见了吗?好,坐下。我妈当时就拍了桌子了,你敢这样对待老爷子,你算老几?他一辈子那么英雄,你可以这样对待他吗?

我小时候特别不能理解,我妈那么年轻为什么要嫁给你?怎么可能有爱?我不相信。我都认为是忍辱负重,没有办法作为丫鬟卖在那儿,最后又嫁给这样一个老头子,是为了生活,有口饭吃。从这件事情以后,我才知道我妈真正地爱他。

“在旧中国,再有权的女性,依然是男权赋予”

你说芹小姐和雯小姐的故事特别让人唏嘘?是啊,编都编不出来这么戏剧。实在太色彩斑斓了,光怪陆离,出乎我们一般人的想象。

芹和雯本是我们这个房头儿两位如花似玉的娇小姐。雯极有艺术天赋,古琴弹得好,歌喉也甜美。芹在上学时便看上了她二哥的一位大学同学。此人与二哥志趣相投、思想先进,使芹知道了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二哥为了逃避家庭的包办婚姻毅然出走,跟随这位同学一起参加了革命,而且入了党,直到北平解放才随解放大军入城。那位同学和芹私定终身,只是他没能在京停留,很快便随大军南下,两人相约书信往来。结果芹一直没收到他的信,过了大半年才发觉两人的通信都被母亲扣下。最后的信,那男生说估计芹变了心,已另寻伴侣,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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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芹小姐(左)

芹立马举刀向母亲砍去。老爷子拦腰抱住芹夺下了刀。从此芹疯了。雯则变得乖戾孤僻、任性自私。

再后来,芹先后嫁给七十岁的老人和大兴一个农民,因为她根本无法自食其力。到了雯家落实政策后,芹找回娘家要求母亲和妹妹周济于她,遭到拒绝。拿了雯施舍的五块钱走出娘家,她夜里果然再次挥刀,要砍母亲和姐姐雯。几天后,芹死在了拘留所。人家说:“三十年前芹那一鬼头刀没有砍成,这回又算补上了。”

这故事里,姐妹、母女、亲情、金钱……全都在里头呵。但还没完。我断断想不到,后来还有故事。1998年一位不速之客来访,说是芹的儿子。原来他父亲并非解放军,实乃国民党的一个官员,随军逃到南京,又转去台湾,且并不知芹已怀孕。芹在外地生了他,抱着他去了台湾,演绎了一出千里寻夫的悲剧。结果因其夫已再婚,芹无奈,扔下孩子返回了大陆。芹的儿子自此把雯当作亲人奉敬,在京时陪雯看病,多方照应,返美后依然寄钱,助雯医疗。他把对母亲的思念与爱全寄托在了自己的小姨身上。

雯活到71岁,终身未嫁。

说起来这种恩恩怨怨的事情,在大宅门里头是常态,每个房头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但是芹和雯是给我印象最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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