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我忆故我在
作者: 李乃清“假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人类将遭毁灭,在确知死期不远到死亡降临这段时间里,你认为人类对此会作何反应?你在这最后的时刻又会做些什么?”
大约100年前,1922年夏天,巴黎当时最为畅销的晚报《不妥协者》挖空心思出了这么道题,邀请几位法国名流作答。
“人们会乱作一团,径奔最近的教堂;但我会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去登山,尽赏阿尔卑斯美景。”(亨利·波尔多,知名文人)
“男人对其行为的长远后果没了任何顾忌,岂不变得无法无天?”(贝尔特·鲍维,巴黎名伶)
“去玩最后一局牌,去打最后一场网球、高尔夫。”(亨利·罗贝尔,作家)
有意思的是,在这篇“末日赴死”报章问答结尾,出现了一番有违常识的警世论调:
“如果我们真将面对死亡威胁,我想生活对于我们会忽然变得美妙。想想吧,因为我们的懒惰和拖延,竟致那么多计划、旅行、恋爱、对人生的探究与我们失之交臂,未见实行!……大难不至,我们就会什么也不做,我们会发现自己又回到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生活的欲望在此消磨殆尽。但是要热爱生活,抓住现在,我们无需等到大难临头。想想这一点就尽够了:我们是人,终有一死,也许今夜死神就会将我们带离人世。”
这位就“末世论”发表上述高见的名人是个离群索居的小说家。他对体育兴趣阙如(据说他曾试着下过一次国际象棋;另外靠别人帮忙,放过两回风筝)。此君生命最后14年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度过,身上覆一堆薄薄毛毯,就着床边的昏昏灯火,写他那部长得令人称奇的煌煌7卷本小说。
这部长篇巨著名为《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又译《寻找失去的时间》《追寻逝去的时光》等,以下简称《追忆》),描摹的是走向没落、骚动的“美好年代”里行将消亡的贵族阶层浮世绘:上流社会无所事事的遗老遗少和饱食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们奢靡浮华的沙龙和晚宴,他们病态纠结的情爱和嫉妒,他们虚虚实实的欲望和风雅……在这个世界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疆界被打破,过去在不经意间埋下未来的线索,未来又沾染了怀旧沧桑的色彩,现在则暧昧不清,像一场握在手中又从指间流走的爱情,一切的一切,皆化作椴花茶杯中浮现的流光碎影……
自1913年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问世,《追忆》即被推崇为经典之作。一位法国批评家认为作者可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一位意大利批评家把他比作司汤达,一位奥地利公主甚至愿意与他谈婚论嫁……

这位小说家名叫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他写具有摧毁性的“时间”,也写具有拯救性的“回忆”。
本雅明说:“普鲁斯特不可思议地使得整个世界随着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一同衰老,同时又把这个生命过程表现为一个瞬间。那些本来会消退、停滞的事物在这种浓缩状态中化为一道耀眼的闪光,这个瞬间使人重又变得年轻。”
而这一切,或许只需从一块美味的“小玛德莱娜”点心开始:
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凡形状,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与意识会合的扩张能力,连扇贝形的小点心也不例外,虽然它的模样丰满肥腴、令人垂涎,虽然点心的四周还有那么规整、那么一丝不苟的绉褶。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贰,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
普鲁斯特的贡献之一,在于出示给读者一种回忆过去的方式——“无意识的回忆”。有意识的回忆借助智力和推理,但只有偶然出现的、经由某种意外的感觉(气味、声音等)触发的“无意识的回忆”,唤醒了万花筒般的往日情境,使“逝去的时光”得以存活于我们现在感受到的事物之中。
时间令人晕眩、无奈,但普鲁斯特使这种“无意识的回忆”成为写作动力,以文学挽救失去的时间,让生命超越死亡,不被时间侵蚀。
回到1922年,在给《不妥协者》寄去答复后刚过四个月,普鲁斯特多年来不断预言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患了感冒,不治身亡,年仅51岁。
去世前普鲁斯特应邀赴了一场宴会,尽管畏寒,他还是裹上三件外套、两条毛毯,如约前往。返家时他不得不在冰冷的庭院里等车,结果得了感冒。感冒随即发展成高烧,但他怕耽误写作,不让医生给他注射樟脑油。他继续工作,除了热牛奶、咖啡和煮过的水果,几乎不吃不喝。感冒转成支气管炎,随即恶化为肺炎,最终带走了他的生命……

我“忆”故我在,这是普鲁斯特的生存哲学。直至临终前,体弱多病的他仍笔耕不辍,无畏地献身于创作——他要用回忆去战胜时间。至终,他以文学征服了永恒……
今天,当我们“追忆”这位150年前诞生的作家,或许会想起他在《追忆》末卷《重现的时光》中留下的句子——“‘死亡’这两个字为什么对他毫无意义;他处于时间之外,又怎么会害怕未来呢?”
普鲁斯特家那边
就像《追忆》中的“贡布雷”有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一样,普鲁斯特的生活也有两个边:伊利耶,父亲家那边;奥德伊,母亲家那边。
他父亲阿德里安·普鲁斯特生于博斯和佩什交界处的小城伊利耶,1971年普鲁斯特诞辰100周年,这里更名为“伊利耶-贡布雷”。年轻的阿德里安天赋异禀,志在医学,他是第一位离开家乡前往巴黎求学的家族成员。32岁那年,他凭借潜心之作《论脑软化的各种形态》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并通过严苛的医学院会考。
1866年,欧洲霍乱肆虐,普鲁斯特这位从医的父亲成了那个年代的“抗疫专家”,他曾在三个月内穿行数千公里,游历法、德、俄等多国诸城追踪疫情传播途径,向各国当局进言遏制扩散的方案,有人曾将之比作凡尔纳笔下《80天环游地球》的主人公,“他环游了世界,且对环境有着同样强的耐受力与适应性。”普鲁斯特医生的不懈努力得到回报,他被授予五等荣誉奖章,升任巴黎医学院卫生学教授。此外,土伦市(这座港口城市一度有霍乱流行的苗头)市长赠他以城市金钥匙,马赛一家防疫医院则以他的名字命名。
普法战争爆发前的峥嵘岁月,阿德里安结识了聪慧清秀的少女让娜·韦伊,她生于家业殷实的犹太家庭,父亲是证券经纪人。阿德里安和让娜于1870年9月3日结婚,这日正是拿破仑三世被俘第二天。两人成婚后不久,巴黎沦陷,局势紧张。“巴黎公社”时期,街头枪声不断。婚后仅7个月,让娜已身怀六甲,“在末日的气氛中度过了自己的22岁生日”。“五月流血周”之后,让娜和阿德里安决定动身前往奥德伊,她的叔父路易·韦伊在当地有栋花园别墅。


1871年7月10日,第三共和国的黎明破晓时分,让娜在叔父的大房子里诞下她和阿德里安的长子马塞尔,两年后,她又在此生下另一个男孩罗贝尔,他比体弱多病的哥哥要健壮得多。回忆儿时,罗贝尔常谈起哥哥5岁、他3岁时童年相伴的场景,“哥哥带着无限柔情照顾着我,就如母亲一般呵护体贴。”
由于父亲长年劳碌奔波,普鲁斯特从小就与母亲极其亲密。13岁时,他在自己的英语记事簿上做了次问卷游戏(这应该就是后来那份著名的“普鲁斯特问卷”的雏形),对问题“你最大的不幸是什么”,普鲁斯特答“和妈妈分离”;21岁时,他又重新填了这份问卷,同样的问题,他认真写道:“不了解我的母亲和外婆。”普鲁斯特毕生都依恋着这两个女人,维系终身的情感纽带也影响了他日后的创作。
“想当初,外婆和我融为一体,在海边迎着风边走边谈。”童年时期的普鲁斯特,夏天有些时日会跟随外婆阿黛尔·韦伊去拉芒什海峡的特鲁维尔海滩(后来则是卡堡)玩耍,《追忆》中的巴尔贝克海滩由此产生。“出于温情的一种奇迹,在她的每个想法、每个意图、每次谈话、每个微笑、每个目光中,都包含着我的思想。在外婆和我之间,仿佛有种特殊的、预先确定的一致。”
让娜从母亲阿黛尔那里掌握了读说英语和德语的能力,还学习了弹奏钢琴,她也十分注重教育孩子。普鲁斯特所受的超前教育可从他十来岁时的家信中看出,在一封用德文写给外婆的信中,他提到自己当时正在学习拉丁文。受外婆和母亲熏陶,普鲁斯特从小喜爱阅读,尤其是塞维涅夫人、乔治·桑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些作家。“我那充实的童年时光……我把它们全献给了我心爱的那些书籍。”
“山楂树”之恋
突然,童年的温馨回忆涌上心头,我在低洼的小路上停住了脚步。从那些边缘呈细齿状、闪闪发亮地探到路边的树叶,我认出了一丛山楂树,可惜,春天过后花儿都凋零了。四周飘浮着往昔的五月星期天午后的气息,那些蕴含着早已忘怀的信仰和过失的气息。我真想攫住这些气息……
普鲁斯特对童年怀有温柔的情愫,他很早就意识到,要“攫住”那片纯真天地形态缤纷、具体而微的美感。
《追忆》中的“贡布雷”展现了叙述者童年时代感性的乡野生活,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当松维尔花园的英国山楂树、维福纳河塘里飘浮的睡莲……贡布雷有他儿时的幸福和烦恼,整部小说的秘密私语都在那里窸窣作响。
普鲁斯特9岁前,好几个复活节假期都在伊利耶度过。阿德里安离家定居巴黎后,他的姐姐伊丽莎白嫁给了当地开布店的富商于勒·阿米奥,“人们在望弥撒前去这家商店,会闻到一股本色棉的清香。”这位“阿米奥姑妈”,经过长年演变,最后在全世界读者心中成了《追忆》里的“莱奥妮姑妈”。
莱奥妮姑妈的宅子有两道门,厨娘弗朗索瓦丝去食品杂货铺走的是前门,她常带回叙述者最爱的“云青似染、粉红如洇的芦笋”;宅子的后门在小花园里,夜晚大家围坐大栗树下,会听到客人拉铃时发出“羞涩的、椭圆形和金色的丁冬两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