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真珍珠:十年之后我再告诉你
作者: 孟依依脸
丁真是一张被选中的脸。
并非通过选秀机器,而是偶然被拍到之后投上方兴未艾的短视频平台,通过普通用户每一次点击、观看、转发形成巨大数据进而选出来的脸。一张漂亮的藏族少年的脸。
每当人们想起他,就会想起窄长手机里铺满竖屏的微笑面庞,在高原阳光下呈现出健康的黝黑肤色,使人难以忘记。出现在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的社交账号上之后,这张脸又成为中国符号之一。
这张脸起初不怎么说话。丁真能讲的汉语有限,在牧区小学上学的三年间时常请假回家放牛,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规律上学了,一直到他走红之前。
因此他看起来时常手足无措,被主持人叫上台后、在漂亮的人群中间,与人合影的时候甚至忘了看镜头。今年2月他去参加大型晚会“微博之夜”,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衣着光鲜的人,不过大多数他不认识。小时候看电视看得一知半解,只看哪些好玩好笑,认为最帅的人是刘德华,他所了解的流行文化和审美停留在20世纪,与乡村一起长久处在当代文化体系的末端。
那些得体地走上红毯的明星一茬一茬,他也跟着走上去,站在红毯上被不停拍照的感受是,“有点害羞。”他不好意思。
这跟他原先的生活太过不同。春天去西藏林芝拍摄《丁真的自然笔记》,丁真坐在一棵桃树上,远远看到两位当地人开着拖拉机,他双手模仿转方向盘的动作,身体左右摇摆,嘴里发出马达一样的声音,说:“哒哒哒哒哒哒,以前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子。哒哒哒哒哒哒。”
于是大家争相给这张脸附加更多解释。
走红一周后,家乡的理塘县文旅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与丁真签约,他是公司第23号员工。作为理塘旅游大使,他每天早上9点开始巡街,学汉语,做直播,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动态。一大批粉丝迅速形成,一部分的关注者赞美并鼓励他;另一部分的注视几乎变成一种强权,用捡拾到的碎片构筑出一个人形,置于真实的丁真之上,不允许他反叛或出格。
丁真从一个宽阔的以神、山、牛群和牧民组成的世界,走到了崇尚人气、财富、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
拍摄团队时差岛为丁真拍过四次短片,贯穿了他走红之后的10个月,导演陈祯时常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当代中国的故事——
“他(丁真)串联起的是中国最贫穷的乡村和最发达的都市,网络上的网友和线下真实的人,藏族和汉族的交界地带,串联起来的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他是所有话题所辐射到的层面的最大公约数。我们经常说流量,流量就是最大公约数,所有大众都会对他有兴趣。”
是乌托邦吗?
车上的姑娘第三次请求司机停车并下车呕吐时,我们停在了海拔4400米的山路上,低温,空气稀薄,山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周围高耸着鲜少植被的石山。前面的车绕了几个弯之后跑远了,我们和车队将短暂失去联系,这里没有移动信号。
这是从理塘县城到丁真家所在的下则通村的必经路,综艺节目《中餐厅》节目组与丁真一同回村录制尾声。出发时车队路过县城十字路口,建筑顶上挂着一条巨大的高原标语——“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
短暂停留之后我们重新上路,继续颠簸一个半小时,车子拐到了一处垭口,群山之间忽然铺开一片茂盛的草地,狭长的山谷里散落着民居和白塔。村口温泉冒出热气,远远地传来了音乐声。
“世外桃源,真是如此。”李平说。
她有一头微微卷的头发,说起丁真时很爱笑。十多天前她一个人从西安出发辗转成都到了理塘,听说村里有赛马,“真真应该会出现吧”,于是又直奔下则通村。她今年59岁,第一次追星,成了丁真的粉丝。
正值水草丰茂的夏季,也是丁真最喜欢的季节。煨桑祈福后,下则通的家家户户都把帐篷搬到草地上建起来,帐篷里堆满粮水,男人们每天在草地上围坐唱歌、跳舞、打篮球,人人都可以进帐篷饱食一顿,当地称此为耍坝子。
如果在耍坝子时见到非本村的陌生面孔,大概率就是王友梅(丁真的粉丝们,因他将“网友们”发音为“王友梅”而得名)。村民不认识她们,但她们认得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座房子。
她们也得知了丁真的行程,村子不大,节目组录制骑马片段的时候不少人聚集过来。我们是在那里遇到李平的,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她慢慢了解了丁真的各类消息与动态,观看直播,留言评论,购买数字专辑。
“我在手机上一直留意着。丁真身上散发出来的全都是纯自然的,我现在就感觉他是我心目中最尊贵的孩子,最美好的。因为我觉得你得彻底了解一个人才能去发言,我不喜欢说那些不了解的事情。”
“可是怎么确定那些是真实的他呢?”
“也许是有偏差的吧。但是目前为止我感受到都是美好的东西,应该鼓励一个美好的人飞得更高走得更远。”李平笑起来。
不一会儿传来了马儿的铃铛声,是丁真要过来了。她激动起来,但仍然只是站在原地,两只手紧握着贴在胸前,以少女祈祷之姿张望着,我们说可以靠近些,她说:“我就这样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马蹄达达地踏过水泥地,五个俊俏的青年穿着藏袍骑着马要往山坡上去。李平看到其中穿紫色藏袍的身影,朝他喊了一声“真真”,丁真回过头来笑。
马儿跑远了。李平高兴地用力拥抱我,两只手因为兴奋而轻微颤抖。
后来我在成都再次遇到过李平,她叫上另两位王友梅一起吃饭,席间讲起更多在下则通的经历——这位王友梅帮姥爷看了好几天小卖铺,那位王友梅去山上看过好多次日出,她们坐野摩托、等银河,追随丁真的足迹去了措卡湖、冷古寺、格聂之眼、毛娅大草原。
时间久了,该玩的都玩了,“我们走的时候有一个人,可能是普通游客,问舅舅家在哪,然后有个王友梅就说,门前有很多人在发呆的地方。”李平笑着说,草地上也坐着一堆一堆发呆的人。
下则通的住宿条件不好,一个王友梅换过四个住处,其中一次被领到一间后院屋子里,里面架着九张床,晚上老鼠吵得人睡不着觉,厕所是建在院子里的。
可是大家都好开心,村里的民宿床位常常住满,节目组只好自己搭帐篷睡睡袋。还有一次村里停电了,晚上大家在村道上散步,不必招呼也能互相认出是王友梅。还有个一起玩的年轻女孩,“她在家里感觉很压抑很痛苦,她爸爸对她老发脾气,要求高,她现在都这么大了,还在街上拽她的头发。她说她很痛苦,到这来以后觉得很开心很放松。”
我们涮了几片牛肉,一位王友梅说,和城市生活完全没有交集。另一位说,那个氛围,像80年代一样。
当然也有令人不快的插曲。她们听说有人去打扰了丁真的家人,试图去骑他的小马珍珠和青龙,着急得想回理塘去把那些人劝走。还风言说有人因为和当地人起了小摩擦,导致丁真原本要一起出来跳舞的安排取消——绳子都特意拉起来了,村长亲口告诉他们,丁真今天晚上会出来跳锅庄的。
“其实说白了,包括我都想去敲真真家门,但想是想,行为不能那样去做,对吧?”她们忿忿。
待了大半个月后,她们要离开下则通村,下雨了,李平难过得掉眼泪。以前的生活好像总是有什么不快乐,她不说具体是什么,只说“人之初都是善良的,只不过是社会复杂,把人慢慢变得好像要跟着环境走”。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说过,一个人来这里反而完全不担心,“我觉得人心里要有一种美好的东西,有了之后就没什么好孤单的,什么都不怕。”
不要笼中鸟
跑出租车的降白师傅说,送王友梅去机场的时候经常有人哭,和她们坐大巴刚到理塘时形成鲜明对比。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来村子,有一天,生活在加拿大的哥哥发消息给他说,全世界都在说丁真哦。
“我们都很关心他。”去拜访一位唐卡画师其美多吉时,他的小女儿曲珍也说,每一集《丁真的自然笔记》她都会看。听到丁真的名字,来家里学画画的学徒从画板后面探出头来,汉语不那么好的多吉也主动地参与对话。有时候倒不全是出于粉丝的喜爱,也是因为作为同族同胞。
起初大家都想不明白丁真为什么走红,后来慢慢发现,他成名之后并没有飘了或是迷失,现在老人们见到这个孩子都会说他很顺眼。
不过,其美多吉最担心的是他会变成笼中鸟,“自由是判断快乐与不快乐的标准。”多吉在成都生活过12年,和藏地相比,汉地都市的生活面临着更大的竞争和压力。
7月底,丁真参与录制了21天的《中餐厅》录制后终于回到理塘。这是他离家最久的一次,回来当天甚至出现了高原反应。但为尽地主之谊,他还是出现在了晚间的饭局上。
一个结合了火锅店和KTV的包间里,理塘县国资集团公司负责人张玺坐在他左手边,再往左是节目制片人王恬,他们正在聊着丁真。讲到他去《中餐厅》一开始拘谨,不知道该做什么,就一个劲埋头洗碗擦桌子,他们开玩笑说,丁真,你的人设就是洗碗。
“他很善良又很懂事,情商也很高。艺人我们看得多,有些天生是吃这碗饭的,他吃得了,他是真的很聪明。”王恬越过张玺朝丁真示意了一下,“我说你是这里的团宠。我问他知不知道‘团宠’是什么意思,他说知道,应该是大家都很喜欢我的意思。”
丁真腼腆地笑。
张玺接话:“人与人都不傻,都聪明,你用真心对别人,别人也会用真心对你。”
话毕,继续吃饭,丁真给大家敬茶之后道别,接着去接受另一场采访。第二天张玺提起丁真现在的烦恼是属于自己的时间确实变少了,于是有一天带着他去游乐园,但是要摘掉耳环,戴上鸭舌帽和口罩。
“他这10个月的时间,行程太满了,满到是day by day,hour by hour的状态,而且基本上是被我们理解的城市文化所充斥和包裹着。”陈祯也说。
团队变得谨慎。理塘旅投总经理杜冬讲:“我们开始会慌张,突然之间面对很多机会的时候,当然会慌张了。”
大到对于演戏邀约的筛选——曾有一个剧本被递到张玺面前,邀请丁真出演一位18岁的少年,是个“少年爱上这个御姐”的故事。“我都笑死了,我说怎么可能?”
小到每一个细节——哪些问题不能问、哪些衣服不适合穿、哪些人出现在画面里都是团队需要反复考虑的。张玺时常觉得吃力,也总自责说在丁真的成长中他们是最感觉到压力的,对粉圈了解不多,应对危机最初没有经验。
丁真在《中餐厅》里学到了一道辣椒炒肉,要做给家里的亲戚朋友吃。节目录制到最后一部分,辣椒炒肉上桌,几位正伸了筷子到碗里去夹,屋里安静下来,忽然从窗户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噜声。大家循声找过去,看到张玺靠着窗子睡着了。
不过丁真自己呢,似乎并没有传达出慌张。新年回家开心了,照样和朋友们跳锅庄到通宵,遇到新朋友去天台唱歌唱好久,唱到自己都破音。“我发现他没有那么多焦虑感,他是我们这个小世界的核心,如果他焦虑我们都会焦虑。但是他很放松,他OK我们就OK。”杜冬说。
在西藏林芝,丁真看到一棵正值花期的桃树,灼灼其华,“觉得很美,如果有人砍它的话很可惜”,于是主动提出系一块白色哈达在桃树上,为它放了生。
好奇的动物一定会往前走
正式采访前一天,团队几人拿着提纲把问题翻译给丁真听,回答则全交给他自己,“希望每个阶段的采访都能看到他的成长。”杜冬说。他们也会告诉他接下来有哪些安排,让他自己心里有数。
丁真的汉语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他坐在窗边,回答问题前会稍微思考组织语言,只有两三回遇到不理解的词语时求助了工作人员。
和他第一次来成都的时候截然不同了。走红后没几天,他来过一趟。第一次到大都市时“差点疯了”,谁也不认识,不适应,在马路上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于是一整天待在酒店里。“有时候他们带我去拍摄,我想这些人带我去哪?是不是干坏事?想到这样我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