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改变了邦德
作者: 杨楠
生逢其时,当克雷格试图去呈现邦德内心时,他得到了观众的理解和喜爱。幻想和冒险由漫威和DC去实现,观众需要一个当代的邦德,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真正在街上行走的人
在电影《无暇赴死》中,丹尼尔·克雷格最后一次饰演007特工詹姆斯·邦德。他是中国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的第一位邦德,也是“007任期”最长的演员。
在新世纪,布洛柯里家族需要一个全新的邦德。他们选中了克雷格,然后克雷格永远改变了邦德:一个内心复杂的邦德,一个更接近作家弗莱明的邦德。
007系列风靡世界近六十年,这个曾经空洞的形象随着世界局势而变化,不断被注入新的生命力。
他不是邦德
新冠疫情推迟了《无暇赴死》的上映时间,丹尼尔·克雷格的“007任期”也被延长了18个月。他与代号为007的特工詹姆斯·邦德相伴了15年,成为出演邦德最久的演员。
2019年10月的某个午夜,在伦敦松林制片厂,克雷格拍摄了他作为邦德的最后一场戏。他身着燕尾服,从巷子中跑出去,消失在镜头外。这一天之后,他也将消失在007系列电影中。
剧组所有人都来围观了这场简单的拍摄,“因为我们知道这场戏意义有多大,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制片人芭芭拉·布洛柯里说,“大家都在哭,没有人离开,都在一起拥抱。”
“我真的爱死了拍摄时的每一秒。”克雷格在现场哭了出来,“我脑子里有一整套想说的东西,但我说不出来。”
如今,克雷格是完美邦德。已经很少有人会提起,15年前他被选中出演邦德时的糟糕境遇。
2004年,36岁的克雷格受邀参加007新电影试镜。他当时仅在一些文艺片中出演过配角,《时尚先生》评论说那是“在一些容易被遗忘的电影里扮演更令人遗忘的角色”、“他在二流的序列里步步高升,但他并不能进入一流序列。”
克雷格以为自己只是个炮灰,最多只会得到一个可有可无的反派角色。“制片人会对我说:给你,一个坏蛋。”当时曾与制片方深度磋商的演员还有休·杰克曼与裘德·洛,而克雷格参加试镜最大的动机是为了有一天能在酒吧和人吹嘘:我也曾差点成为詹姆斯·邦德。
无论是谁担纲第六代邦德,都要面对前一任是皮尔斯·布鲁斯南的挑战:一个英俊帅气、幽默风流、幻想狂妄(开坦克和隐形汽车,在海啸中用风筝冲浪)的007。克雷格与此截然相反:他痴迷于文艺片,多次扮演暴徒。观众没有听说过丹尼尔·克雷格。如果听说过,也是在《情迷画色》或《母亲的春天》这样前卫的艺术电影中,他曾扮演一个欺骗六十多岁女人感情的变态木匠。
但芭芭拉坚持选中了他,“大家都觉得他是演配角的料,但我和迈克尔(另一位制片人)都知道,克雷格是真正的主角。”
2005年10月14日,克雷格乘坐一艘皇家海军的突击艇,抵达泰晤士河畔,首次以第六任邦德的身份面对公众。“他竟然穿着救生衣?邦德竟然穿着救生衣?!”这是现场观众最初的反应。然后是身高,小说中邦德身高为六英尺,而克雷格身高五英尺十英寸,还差两英寸,也就是五厘米。再是发色,克雷格居然是金发,前五任邦德可都是黑发。记者问他,你会染发吗?而007的粉丝们则建立了blondnotbond.com(金发不是邦德)和danielcraigisnotbond.com(丹尼尔·克雷格不是邦德)等网站来表达他们的不满。
在英国,詹姆斯·邦德是国家公共文化的组成部分,就像王室和英格兰足球队一样。要知道,二战后的大银幕上,拯救世界的基本都是美国人——或者美国制造的变种人和机器人。现实也是如此,美国介入了战后欧洲的发展,制定了新的世界体系,甚至美式英语都夺走了英式英语的主导地位,“日不落帝国”的荣耀一去不复返。而无所不能的邦德,与王室的庄严、绅士的传统一样,是英国的门面。
在克雷格扮演邦德之前,导演山姆·门德斯曾与他合作过,门德斯后来也执导了两部克雷格的007电影。但最初,当美国《娱乐周刊》问门德斯对新邦德的看法时,他说这是007电影历史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这个主意太糟糕了,糟糕透顶,我并不认为克雷格是邦德,邦德是自信优雅、不慌不忙的人,和克雷格完全不一样。这将是克雷格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错误。”
这些评价让剧组的所有人都觉得很不公平,饰演了两任007顶头上司M的朱迪·丹奇在十年后仍然生气地说:“那些评论者绝非善意,不可饶恕。”
克雷格也看到了这些评论,但他看起来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他知道自己正在做对的事情。
布洛柯里家族
质疑克雷格,就是质疑芭芭拉的选择。60年前,她的父亲艾伯特·R·布洛柯里也曾遭此境遇。艾伯特力排众议,选择了13岁辍学,先后做过工人、钢筋工、焊接工、煤矿工的肖恩·康纳利出演毕业于伊顿公学的军情六处特工詹姆斯·邦德。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007电影的一个传统是,片头永远首先出现这样的字样:由艾伯特·R·布洛柯里的ENO制作公司呈现,由丹尼尔·克雷格(或者是别的名字)饰演伊恩·弗莱明笔下的詹姆斯·邦德。
艾伯特·R·布洛柯里和伊恩·弗莱明是007电影最为核心的名字。美国制片人艾伯特从英国作家弗莱明手里买下了007的版权,他梦想用宏大而浪漫的电影,带领观众走出平庸的生活,体验奇幻的冒险。尽管经历过搭档离开、合作的制片公司破产、股份被六次出售和转售,以及绵延不断的法律纠纷,布洛柯里家族仍然牢牢掌握着007电影的版权。007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米高梅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加里·巴伯说:“他们通过激情、自豪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努力,成功地将最伟大的电影特许经营权留在了他们的家族中。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据《福布斯》杂志2018年的报道,如果算上通货膨胀,007电影的全球票房总计达163亿美元。
艾伯特生前最后一个重大决定是选择布鲁斯南出演第五代邦德。1996年去世后,他的女儿芭芭拉和继子迈克尔·G·威尔森接管了ENO公司和007系列,二人早就以联合制片人的身份参与过多部007影片。

芭芭拉从小就和邦德一起长大,她曾以为邦德是个真实存在的人。9岁时,她跟着《007之雷霆谷》剧组去了日本,因为感染了扁桃体发炎,肖恩·康纳利让自己的私人医生去照顾她,并让她在自己的套房里休息。几乎每一个假期,她都在松林制片厂度过,那里会被设计师改造成邦德的高科技巢穴,或是邦德的度假胜地。1983年大学毕业后,她立刻进入了《007之八爪女》剧组担任助理导演。至今的每一天,芭芭拉都觉得自己在与父亲并肩同行。
就像是布洛柯里家族的事业,芭芭拉和迈克尔只专注制作007系列,他们被视为非常老派的电影制作人,认为让邦德活跃在银幕上是他们的责任。这或许也是007系列能持续60年的最重要原因。ENO一直在与米高梅、索尼、哥伦比亚等大公司合作,但他们不像大型商业公司那样,有许多选择去开发其他的系列电影,又或是因为利益考量终结一个系列。
2002年末,《007之择日而亡》上映结束后,芭芭拉主动终结了与布鲁斯南的合作。尽管他们之前的合作大获成功,确立了冷战终结后的邦德形象和007主题。但前一年发生的“9·11”改变了芭芭拉的想法。《择日而亡》中有南极冒险,有隐形汽车,还有太空卫星激光武器,“我们变得太虚幻了,必须要回到地球了。”她说,“世界显然已经改变了,这时候的邦德如果还是玩世不恭的样子,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个更真实的邦德。”
芭芭拉为如何打造一个新世纪的邦德所困扰,她想到老布洛柯里经常说,如果你遇到问题,那就回去找弗莱明,回到原著中去。
回到弗莱明
外界最深的误解或许是,以为弗莱明曾是英国军情六处的间谍,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创作了邦德(百度百科就是这样写的)。
弗莱明是英国皇家海军中校,二战期间为海军情报处39室工作,他参加过机密活动,但未曾亲眼目睹激烈的战斗,他渴望成为英雄,组建了情报小组,一边搜集情报,一边寻找刺激。二战前,他做过股票经纪人和路透社记者;二战后,他则为《星期日泰晤士报》写专栏,他知道,公众视间谍活动为一种富有浪漫色彩的传奇经历:独当一面,抵御军队。
战争结束后,弗莱明感到迷失,大脑一片空白。他讨厌写专栏的工作,时常在办公室里发呆。从伊顿公学时期开始,弗莱明就风流韵事不断,但他认为自己只有一段爱情。他爱上了他的海军特派驾驶员穆里尔·赖特,这也是邦女郎的原型。但不幸的是,赖特被德军炸弹的弹片击中去世,弗莱明心碎且懊悔。
1952年,弗莱明通过朋友得知牙买加有座海边别墅正在出售,他毫不犹豫地买下,并将之命名为“黄金眼”,这是他在二战中一次军事行动的代号。弗莱明搬去了海边,离开工作的泥潭,在鸟语花香、碧海青天中重获新生。
但他依然不够快乐。邦德那句“这世界远远不够”,是他的真实写照。弗莱明性格忧郁且矛盾,他嗜酒,也爱美女,但再醇的酒也不能使他尽兴,再美的女子也不能令他沉醉。
他在战时就透露过想写小说,也终于在黄金眼别墅中付诸笔尖。美苏冷战爆发令他痛苦,邦德就诞生于此时:一个对抗邪恶的完美化身。
后来,当弗莱明回顾自己的创作时,他是这样说的:“多年的单身生活让我对未来感到绝望,而我确实也想借此脱离苦海。就继续写下去吧,这故事是我的全部。”他终于找到了解脱的方式:让邦德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一切:无人能敌,四处留情。
“他就像找到完美消遣的瘾君子,邦德是他的解药,当抑郁、自我怀疑和其他痛苦折磨他的时候,邦德能帮他击败心魔。”弗莱明的老友约翰·皮尔逊说,“《皇家赌场》几乎是他的自白,他是谁,他想要什么,他的爱情,他的冷酷,和一切欲言又止的秘密。 ”
《皇家赌场》是弗莱明的第一部作品。“间谍活动说白了就是一场非常肮脏的交易。我们曾经和几个情报部门的家伙聊过,他们建议如果你想见见这些间谍的话,你会发现他们大多数人都在埃斯托利尔的赌场里赌博。”他说。
芭芭拉决定回到邦德的起点,“这就像是第一个孩子,总是最特别的一个。”她找到了一切的起点,一个具有成长性的邦德,就像弗莱明说的那样,“英雄都会经历磨难,他会有幸福的日子,他会得到心爱的女孩。但这个过程中他必须有所付出,现实就是如此。”
这正是芭芭拉选择克雷格的关键原因:“邦德不会向人倾诉内心,弗莱明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很难在银幕上展现,但克雷格有能力传达人物的情感,你可以透过他的眼睛,感到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我们想要复杂的邦德,所以需要克雷格来出演。”
克雷格也回到了弗莱明的小说中,并在其中找到了与过往三十年的优雅冷静截然不同的邦德:残忍、矛盾,有情感。“他很黑暗,但他内心里有悲伤,”克雷格说。他在小说《太空城》中注意到一个细节:邦德在香槟中加了快速丸(Speed,一种低纯度的甲基安非他命,与冰毒同成分)。“这很有趣,”他说,“我们在电影中不能让邦德食用快速丸或者安非他命。但我在心里知道邦德在这样做,我也想暗示他是个混蛋,特工工作把他搞得一团糟。”
在创作007的后期,弗莱明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知道如何延续邦德的生命,也希望能有可靠的人将邦德带上大银幕。他四处寻找,屡屡失败。他开始酒精成瘾,每晚必喝烈性苏格兰威士忌,一天抽70根烟,然后伴着剧烈的头痛服下大量药品。
在007电影迎来成功之前,弗莱明就去世了。去世前,他输掉了一场关于007版权的官司。他深感不公平,沉重的压力导致了心脏病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