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湾家园
作者: 邓郁由马岩松带领的MAD建筑事务所设计的北京公租房小区燕保·百湾家园,因独特的外型和优美的环境,被许多网民和媒体称为“北京最美公租房”。但每平米70元的租金和较大的公摊面积,也让一些租户觉得难以承受。在“最美”与“最贵”这两个表征之下,百湾家园承载了设计师怎样的理念与志向?他们希望挑战既有的观念,是一种“超前”还是恰当其时?租户能实现多大程度的居住尊严与生活品质?公共空间里的自由与管理,如何界定和打造?《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近期探访百湾家园,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并探讨“最美”与“最贵”之外公租房的更多可能。
“漂浮的城市花园”
曾在多个出租屋间奔流迁徙的艺术家葛宇路说,在北京能满足尊严的住宅的基础就是“稳定”。“城里一般都很难满足这个条件,除非你有自己的房子。当时在百子湾创作《葛宇路》这件作品时,我都没想到今天百子湾会建起公租房,因为百子湾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贵’、‘好’。”
从地铁7号线化工站出来,朝北走200米,便能见到路东这群以白色和灰色为主体的建筑。坐落在广渠快速路以南的百湾家园,紧挨在建的28号线地铁,马路对面便是北京最大的惠民市场“百姓菜篮子”,走两公里可达陈经纶中学帝景校区,垂杨柳医院和航空总医院也不过几个公交站的距离。
采访中许多租户表示,优越的地段和交通,是这个小区令他们心动的首要因素之一。和其他城市类似,北京的公租房大多位于五环周边甚至更偏远地段,像燕保·百湾家园这样靠近四环的,可算稀缺品。
属于它的更多奥妙,从西门的这条主路走近,便次第展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城市次干道一般宽阔整洁的小区道路;主体楼房形状不一,呈“Y”字形或三岔形状,结合梯田般退台式的设计,给人高低错落的视觉感受;最养眼和“惊艳”的要数几乎贯穿南北、连接整个小区的红色跑步道,位于头顶上方的二层,点缀着各种绿植与花卉,形成了一般住宅小区难得一见的屋顶花园景观。而在架空层之下,还有很多空旷的“灰空间”,是设计师为将来的其他用途作的“留白”。
住在附近的建筑摄影师朱雨蒙前后到过百湾家园几十次。他时常见到一位光头大哥戴着耳机在花园跑道“暴走”;小女孩佳佳总爱在空地骑滑板车,和小朋友疯玩,姐姐则在旁边安静地写作业。因为养着一只西高地犬,他和这里的很多养狗租户成了朋友。夏天的时候,“楼脚被密密麻麻的树环抱,远看像是从一团淡绿色烟霞里生长起来。”
“起初以为这里是商品房的时候,我还曾暗自盘算过自己的存款余额。”他笑着回忆。
对设计师马岩松而言,地段和交通属于他无法控制的客观因素,但传递出美感与精神气质,创造出新的公共空间与居住文化,则是他和同事在这个项目中特别希望达到的目标。
“为什么大家叫它‘最美公租房’,我会特别高兴,因为这个美代表了一种好感,没有掺杂其他特别标签式的东西。而长期以来,在租住的项目里这种感知和需求是被忽视的。”
社会住宅的精神追求
由北京市保障性住房建设投资中心(以下简称“保障房中心”)持有的燕保·百湾家园属于社会住宅(social housing),在欧洲亦称之为“社会出租住宅”,是指政府直接兴建、补助兴建,或民间拥有、适合居住的房屋,采取“只租不卖”模式,以低于市场价格的租金或免费出租给收入所得较低的家庭或特殊弱势对象的住宅。
在欧洲,社会住宅也经历了观念与形态的转变。1950到1970年代的这类建筑多半选址偏远、规模巨大,缺乏人性尺度和空间特色。而1990年法国的《博松法》第一次在法律上提出“住宅权”,近年来更加注重社会住宅更好地融入城市整体。
2010年,《国务院关于坚决遏制部分城市房价过快上涨的通知》出台,正式向全国推广保障性住房体系。但在建筑层面,公租房(包括许多商品房小区)依然充斥着高层、行列式封闭小区的单一面貌。建筑师张佳晶曾撰文指出,行业内和民众被灌输了太多教条:户户朝南、一梯两户、大面宽小进深、南北通风、明厨明厕等基于户型来衡量住宅好坏的单一算法,甚至将户型大范围标准化。而城市问题、社区活力、邻里交流、多样性这些同等重要的问题都被忽略了。
北京燕枫工程项目管理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贾鹏受访时表示,邀请MAD建筑事务所来做社会住宅的设计,正是希望引进先进设计理念,打破人们对保障性住房的刻板印象。“能够用设计推动中国社会住宅创新,让空间和建筑服务于人,体现建筑对人的关怀。”
接手这个项目,马岩松既有些犹豫,又顺理成章。此前MAD曾担纲三亚凤凰岛、北京阿玛尼公寓的住宅设计,但做社会住宅还是头一遭。这将涉及面积、光线朝向、消防设施等方方面面严格的规范条款,与社会的真正接触也胜过之前擅长的文化艺术单体项目。但另一方面,2014年前后,他便在清华大学开设了《社会住宅的社会性》课程,对这一话题关注良久。
“原来所有的公租房、商品住房都在做这件事,给你按不同的东西定好价——多少钱你能得到什么。什么位置、密度……所有特点都跟价格相关。最后这些就成为衡量住所的唯一指标。”马岩松说,“很多公租房住户觉得,这个房子的属性已经清晰地说明,它是一个很low的生活了,因为它偏远,房屋户型小、材料低廉。但其实在我的眼里,没有什么不同,拿掉面具,每个人的精神层面一样赤裸。我希望建筑和空间有这个力量。”
MAD在10月印刷了第一期《新住宅》小报,头条即马岩松撰写的《新住宅宣言》。其中提到了“开放社区、丰富的空间、以个性理解社会性、朴素美学”等8条新目标。马岩松呼吁,中国最具有人文精神、最追求设计和个性的建筑师都应该投身于这场新住宅运动。
我想起好几年前,我和一位同住在北京西北“睡城”的邻居交流过有关问题。我们所在的那片超大型住宅区不算拥挤,生活和交通也还方便。但我只是感到太不滋养眼球了。说白了,房屋和道路都没多少美感,只是个居住的躯壳。住户们可以提升住宅内部空间,对小区环境则无能为力。
“在北京住,你还指望追求(美)这事儿?”邻居当时几乎是噎了我一下。


马岩松笑道,“你要给他(住户)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需要的东西,是不是?但我们就是。”
他难忘自己半年前到百湾家园的日子,在桥上看十字路口,有一个年轻的保安在跳舞,旁若无人,特别有生活感。“这也是我们希望这个社区能带给大家的一种氛围,能放松自由地去表现。我们不但给你房子、社区,还要给美,还要给‘跟社会融合’等等,这些(大家暂时不一定觉得自己需要的)理想化的东西。我觉得挺有挑战的。”
打开围墙
夜里,从空中俯瞰百湾家园,贯穿小区的几条道路亮起星星点点的橘黄色路灯,加上深红色的跑道,犹如若干条充满生机的“银河”。
这些道路如此开阔,以至于上海财经大学社会学者孙哲在看到项目图片时,将之当成了城市道路,“很了不起的开放社区设计。”
这种“错觉”正合马岩松的设计初衷。
在做这个项目的过程里,他参观了北京的几个公租房,最大的感受便是:孤绝,荒凉。他想到很多旧城改造的项目,“尽管那些房子老、破,至少跟城市多元的生活是融合的。人在里边,不会有被放逐的感觉。”
开放的第一步,是打开围墙,“引入”城市道路。或者说,打破“封闭小区”的壁垒,将社区街道完全向城市开放。整个小区设计成6个小街区,中间有道路,车辆可在一层地面穿行,迅即进入地库,和二层花园的居民互不干扰。与此同时,所有楼宇的一层设计了大量的空间和商铺,供社区内外的市民享用。
“体量几乎是原来这类空间标准的10倍左右。”MAD希望,这些空间可以出租,成为咖啡馆、餐厅、幼儿园、便民诊所、书店、画廊等等,也可以支持非营利组织或年轻的工作室,举办一些社区文化项目。“所以这个街区不只是属于这个社区,需要借助周围的交通、办公环境带来创造力,从设计角度推动一些东西。”
不过,建成至今,小区所有的一层商用空间里,只开了一间小小的超市,入驻了一家家具店。保障房中心表示,成规模的商铺招租还未启动,大约在明年开春后开始。
北京大学社会人类学博士赵满儿曾在MAD实习,和这家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党群等人有过交流。“我和MAD聊到一些社会史的研究,关于中国传统的街道和社区文化的,比如成都的茶馆、街头艺人这些,他们觉得很有意思。会问,如果我们要让今天的人获得这样的生活体验,应该怎么做?他们有这样的冲动。”

于是,小区里有了一个圆形的下沉小剧场。设计师们希望,戏曲、歌舞、话剧,不再只是必须走到专门剧场才能体验的文化享受,而是就在身边。采访时,好些租户不明白这个圆形空间是做什么用的,但也会在这闲坐、聊天。“兴许某天,他们就在这儿自己表演,或者很自然地欣赏或参与到别人提供的演出里。”赵满儿说。
“真的要拆围墙吗?那不好吧,多不安全。最近我们还丢了不少快递呢。”租户里的不少大爷大妈皱起了眉。
“开放”的理念不仅在住户层面遇到阻碍,也有实操的不确定。刚建成不久,就赶上了新冠疫情。目前百湾家园社区周围依然有一圈围栏。在马岩松的设想里,旁边的其他社区能否接受相互之间的开放不在项目的控制内。但周边未来会建成的创意园区和公园,至少能够部分地和百湾家园实现无障碍互通。
至于安全性的保障,马岩松认为这是对小区治安管理的考验。“运营方对于‘开放’这点应该没有疑义。但肯定需要更多的监控、智能社区的投入,才能够做到在物理上的包容性。”
也有租户向我们表示,百湾家园出名后,挺多“外头人”来参观。“咱们环境这么好,是挺光荣的。可我们也是交了公摊(费)的呀,凭什么你们想来就来?”
“(租户们)得改变一个观念。”针对这种声音,马岩松指出,“就是说围墙拆了,社区就不只是你们家的了,它是城市的一部分。你可以说,二楼以上是你们家的。但一层这些公共空间,市民们完全可以一起享用。”
采访中我们发现,许多租户除了感受到“美”以外,对设计师们提倡的“开放”“融合”等概念,并不是很知情和充分理解。有没有可能,在项目落成前或租户申请入住的过程中,设计方和项目持有、运营方先向公众解释这些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