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之味

作者: 卫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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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湾:海边的米粉店

在北海涠洲岛盛塘村,目光越过成排的长椅,望出门外,可以看到对面店铺上“蛳粉”两个字,“螺”字被榕树的茂密枝叶所遮蔽。榕树已有几十年光景。在此位置,不只种过一株榕树,海风的狂暴程度决定了树龄。

黄姐坐在螺蛳粉店收银台前,有些百无聊赖,大风黄色预警已经让北海与涠洲岛之间的客船停运,游客寥寥。黄姐是盛塘村人,说客家话。他们的先祖是广东福建交界之处的客家人,清朝同治年间开放海禁后,他们随法国传教士上岛垦荒,延续至今。

11月1日,黄姐和回岛的亲人一起去扫墓,他们去往涠洲岛的东岸,修葺坟墓和献上鲜花。“有专门的船去接他们回来扫墓,因为人太多。”黄姐说。

黄姐在今年回到岛上,岛上店员工资普遍在四五千块一个月,北海同样的工作,工资两三千块,少了整整一半,因为岛上“什么都贵”。黄姐所在螺蛳粉店所用食材,大概除了熬汤用的海螺和作为配菜的皮皮虾,都是海运而来。黄姐几乎不吃螺蛳粉,她早餐喝粥,口味近粤菜的清淡。但螺蛳粉的酸辣之力在这些年席卷了南北。此时,一位北海本地人进店,用白话说,“来碗螺蛳粉,要超辣的。”

小林米粉店位于涠洲岛南湾街,也许是广西最南边的米粉店。南面的窗户可以看到大海。入夜,渔船闪烁着红绿色灯光,在海湾里停靠,等待大风过去。这几天退潮早,许多人沿着露出的海路,去猪仔岭赶海。鳄鱼山将海湾半抱。东南边有斜阳岛,但岛上没有饮食店,秋季至春季,会有布氏鲸出没海面,喷出漂亮的水花。

米粉店的“小林”,更多的是指弟弟林斌杨。哥哥林军杨来涠洲岛当兵,退伍后留在了岛上。弟弟林斌杨从老家柳州鹿寨来到岛上,开了米粉店,弟弟是主勺大厨。店里餐牌上,排最前面的是柳州螺蛳粉,然后是桂林米粉、老友粉、猪脚粉……在开张的2013年,螺蛳粉还没有为岛上居民和游客所熟知。客人会说粉好臭,但捏着鼻子也想吃。有客人说不要酸笋。小林说,好。但还是放了。问客人,还臭没?客人说,不臭了。“你看,这就是心理作用。”

在涠洲岛,小林用矿泉水泡酸笋。他会想起在鹿寨乡下,用山泉水泡的酸笋。在老家,差不多家家都泡酸笋,他们把酸笋叫“笋果”。小林柳州口音的普通话里,有方言才能表达的精确。比如他说到炸锅烧、炸扣肉、炸猪脚,用了“猫”(音)这词,就是“凸起”的意思。都是炸,但这三样食材“猫”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软硬度也不一致,这需要厨师去把握。小林米粉店像是微型的海边米粉博物馆。这里几乎囊括了大部分广西米粉的种类。这意味着每天早上,小林需要做更多的准备。早上,他的父亲和哥哥在帮忙用油锅炸叉烧和锅烧。妻子和嫂子在配各种粉的菜。一家人都在忙碌中开始一天。

清早,一位上学的小孩头一个来吃粉,他点了叉烧螺蛳粉。店里有多种搭配。岛上有许多外来人口和游客,需要众多口味。

北海人七哥在岛上搞科研,他几乎每天都来吃粉,“简单方便”。他最爱螺蛳粉和老友粉,还有猪脚粉。广西沿海一带,更具本地特色的米粉是猪脚粉。七哥说,猪脚能补充一天的营养,尤其是脚力。靠海之人,脚力很重要,脚力好,才能避免风湿,才能在风起浪涌的海滩和甲板上站稳。

11月8日,涠洲岛三年一度的妈祖节到来的时候,岛外来客更为稀少,更多的是当地村民参与和观看。妈祖节最后一天晚上,天后宫前,众人赤脚在炭火上行走,驱邪求福,令人叹为观止。我问旁边同观此景之人,如何做到?旁人说,海上人常年赤脚在甲板上行走,脚底板生了厚厚一层茧。但亲眼所见光着脚板蹚火而过,仍觉不可思议。我想到了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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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和妻子,从电瓶车倒后镜里可以看到他们的小林米粉店。图/本刊记者 大食

妈祖节活动之长,更是对体力的考验。我在凌晨3点被旅馆窗外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叫醒,岛民凌晨1点集合,3点就开始妈祖出游活动,几十条村的村民以不同表演形式行走,直到晚上11点才结束,整个过程超过22小时。

9级大风更多显示在海面上,吹至岛上时,已经减弱许多。小林并没有关店停业,他觉得这没什么。在岛上行走的人群似乎也不担心。天气预报有大风大雨,实际似乎并未如此,只是天气变冷。到11月8日晚上11点钟,岛民在漫天烟火下的“滴水丹屏”完成最后一站巡游时,仍然如凌晨3点时那般精神抖擞,脸上表情几无变化。

客人稀少的下午,小林问我,你知道我吃过最贵的青菜是多少块一斤?15块。2014年的涠洲岛,因为创历史纪录的17级超强台风威马逊,数千间房屋被损毁,上万人受灾,被拔起的树木不计其数,船只停航,岛上停水停电,物资紧缺。那是岛上这些年来最难渡过的一段时间。许多岛民回忆起来如同噩梦。

小林米粉店里加青菜是5块钱,是岛外两倍还多。物价、房租和人工都高。疫情让生意不好做,但小林愿意坚持。他喜欢美食并有烹饪的天赋。他想着创新,比如研制一款海鲜粉,他看中渔民能够持续供给的明虾,但最终的设计构想还未成形,“时机未到”。

偶尔回到柳州,小林会去嗦粉,他骨子里喜欢米粉。他会吃自己做的米粉。“有的米粉店老板不吃自己店里东西,你说为什么?”螺蛳粉讲究汤底。他和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锅里的螺蛳筒骨汤就已经在熬制。他用小石螺,味道比田螺更好。螺蛳需要从岛外运来。他也试图在岛上丢荒的田地里养一些螺。“往水田里一撒,就会发。”岛上到处都是丢荒的田地。

这里看不到风吹稻浪的景象。小林问儿子,米从哪里来,儿子说,米从锅里来。他想着有机会带小孩回老家农村看看稻米,这是米粉最初的形态。

农业从事者在这里少之又少。往年岛上有糖厂的时候,农民会种甘蔗。糖厂没了,种香蕉,但香蕉的收购价格太低,再加上海风难以预测,而狂风能让整岛香蕉树倒伏,香蕉也很少有人种了。香蕉喂了鸡,称香蕉鸡,成了一道菜品。岛上曾经有海猪,在海边吃小虾小蟹小鱼长大。为保护环境,海边也不给养猪了。甚至养鸡的权利,还是居民强力要求,才得以保留。

猪肉从岛外运来。岛上卖猪脚粉的店并不多。“成本太高,我们卖猪脚粉不赚钱,基本是平本。”林军杨说。他负责管店里财务。每天,林斌杨为店里准备大约20个猪脚,用香茅草穿着卤制。吃米粉时,将香茅草从脆口的猪脚皮上抽出,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治愈”之感。

如果用一种米粉代表小林米粉店,我觉得是猪脚螺蛳粉。小林两兄弟来自柳州,他们的妻子都是涠洲岛本地人。这款米粉结合了柳州和北海风味。林军杨的妻子健谈。她记得几天之内来店的客人,每次在哪张桌子吃什么粉,她都知道。“外来人口带动吃辣,本地人不吃辣。”她说,“小时候吃河粉,放点猪肝、瘦肉、青菜和葱,加黄豆做汤底。”

小林米粉店是岛上最早做螺蛳粉的店,现在岛上多出了十几家螺蛳粉店。小林觉得,是柳州人开的店,他才会在意一下。“真的只有本地人才会知道什么是正宗的味道,这需要时间。”他认为自己在岛上做螺蛳粉,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他不太吃袋装螺蛳粉,觉得那里面没有时间的概念。在自己的粉店,他会根据天气冷热程度改变汤底的浓度。天气热就淡一些,天气冷就浓一些。粉里有四季轮转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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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 右) 和他的哥哥林军杨( 左)。图/本刊记者 大食

妈祖节的活动在持续,小林在米粉店门口挂上了生菜和红包。舞龙舞狮的队伍会来,抢青抢红包。按照习俗,需要向龙狮队撒钱,这些钱会成为妈祖庙的经费。小林说,过年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在老家也看不到了。他喜欢这样的景象,这让他想起过去,就像有柳州人来到岛上,吃了他的螺蛳粉,说,想起小时候的味道。“想起小时候的味道”——几乎成了衡量一家米粉店口味的最高标准。

回到涠洲岛的黄姐,在自己的螺蛳粉店里,也向我回忆起过去。她会说起小时候岛上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牛车。她会说起嫁到东兴去,她在东兴好多年,在那里开始吃米粉。

在防城港东兴,最有名的米粉店是越南鸡粉。而卖越南鸡粉最有名的是华姐鸡粉店和三姐鸡粉店。鸡粉从越南而来,而越南人也吃猪脚粉。边境上的往来,让饮食文化互相交融。因为疫情,东兴的口岸已经关了快两年。华姐鸡粉店有越南员工,去年回越南过年,现在还没能过来。三姐鸡粉店的米粉原本是越南的米粉厂供应,以前供应商每天来往北仑河好几趟,现在,他们只能用本地的米粉。

三姐乐观,觉得现在赚少点,“明年赚多呢?”在东兴边境的酒店顶楼,可以看到越南一侧的广阔山海。傍晚时分,北仑河南岸甚至有缕缕炊烟升起。酒店楼下的便利店,老板和店员都没上过顶楼观景。他们想着生意更好一点才好呢,没时间看风景。“现在是两天做一天的生意,”老板觉得还过得去。同一条街上,那些卖红木和越南商品的店,“二十天做一天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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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东兴的华姐鸡粉店。图/本刊记者 大食

南宁:两千张老友粉订单

在南宁,吃的生意要好做得多。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南宁人对吃充满热情,米粉店的种类也许是全国最多的,每顿都换着吃不同的米粉,一周都不会重样,这一点也不夸张。换句话说,在南宁能把米粉做出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米粉店实在是太多了。

谢北泉开的老友粉店在南宁友爱路上,大家叫她北泉姐。“60后”北泉姐像个摇滚明星,染紫色头发,扎四个耳洞,戴两颗耳钉。白色厨师服买一打,脏得洗不干净就扔。每天早上起床,洗头吹头,不想让头发躺平。她的老公早上5点就去开门,她7点半到店,煮粉到下午4点半,店里所有老友粉都是她一个人煮。其间站着吃饭或喝粥,作为早餐或午饭,不能一气呵成,得分多次。她穿迷彩裤,如行军中快速用餐。这里到处都干干净净,每次煮完粉,都有工人帮她洗锅。她面前的三个锅,面上不冒火,她不能容忍有黑色的锅屑漂在老友粉上,若有,她会一一捡出。出粉的时候,她会把碗边的油仔细擦掉。有客人说,不用擦。她说,请尊重我,我做的是美食,而不只是一碗填饱肚子的粉。客人说,看她煮粉像做艺术品。她觉得,就是这样。

在这个11月的下午,北泉姐老友粉店临近打烊。当北泉姐把她的“艺术品”放在出粉台上,买米粉的人半个小时之后才出现。

“你们两个,我要好好批评一下。”北泉姐压住火气,“点完单,你们走掉了,粉做出来了。”

“我买票的时候说,煮好之后放这里,我回来吃。”客人不耐烦地说。

“这碗老友牛肉粉,三两变成八两了,已经不是美食了,明白吗?”

“我付了钱就得,你管我,吃不了就倒掉。”

“你付了钱就得吗?你要尊重美食,尊重厨师,尊重所有的员工,不是你付了钱就得的!”

北泉姐和客人争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随后,她的两个徒弟来到店里。北泉姐说,早点来就好了,可以看到我跟客人吵架。徒弟来找北泉姐是因为想开新店,但那里有师哥师姐已经开了老友粉店,徒弟想听听她的意见。徒弟说,我开的是玉林生料粉店。北泉姐觉得,这还过得去,只要不开老友粉店,就不会有直接冲突。北泉姐讲规矩,要求徒弟也讲规矩,认为这是做人的道理。老友粉的“老友”二字,起源的一个说法,就是这碗粉为生病的老朋友而煮。酸笋、辣椒、豆豉、蒜米在一起炒制,构成了“老友”的底味,加上生料和配料,用骨头汤煮粉,“锅气”十足。这样的做法,决定了老友粉几乎难以做成袋装粉。这是一碗强调“现场”的粉。“我都是叫客人不要看手机,老友粉最好在5分钟之内吃。”北泉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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