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款终于拿到了

作者: 语斯雯頔 陈泓伶

赵正年经常在建材市场附近等活,一蹲就是半天。像他这样的“棒棒”(搬运工),大多都来自农村地区,他们为了照顾老家的妻儿,选择到城市当临时工。作为临时工,赵正年不挑工作,只要能挣到钱,什么活都接。

干得时间长了,赵正年逐渐建立了良好的声誉,经常有中间人主动联系他做活。梁启丰就是一名中间人,他之前和赵正年合作过,觉得他很可靠就保存了赵正年的联系方式。

一锤子下去,不幸变成了残疾

2017年10月10日晚上9点多,赵正年正在干活。这时,他接到梁启丰的电话说有个拆除墙体的活比较着急。赵正年和梁启丰口头约定,砸一面墙200元。随后,赵正年赶往拆墙地点,那里是一家海鲜酒楼,由隆朝会所经营。除赵正年外,还有一名工友也来帮着拆墙。

到了现场,赵正年见到了梁启丰和隆朝会所的张经理。打过招呼后,赵正年和另一名工友开始砸墙。当赵正年在落下一锤时,墙体忽然倒塌,砸向赵正年的身体。赵正年的右腿完全被压死在墙体下,另一名工友连忙上前抬墙体,却怎么都抬不动。于是,工友向会所员工呼救,并赶紧联系提前离开的梁启丰。

赵正年因为剧痛和冲击昏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医院。赵正年的妹妹赵青巧正守在他的病床旁。

经诊断,赵正年的右小腿伤势严重,必须截肢。赵正年无法接受自己变成有残缺的人,而且他想到了还在老家务农的妻子,以及两个还在上学的儿子。这么多年,赵正年都是凭着自己一身的力气接活挣钱。现在的他,还能做什么呢?他的家人要靠什么生活?

苦闷的感觉堵在赵正年的胸口,让他喘不上气,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下来。赵青巧看着哥哥的样子,更是痛哭在地起不了身。

手术后,赵正年被迫接受自己身体的现状,但却难以适应。夜半时分,他总是会因疼痛而醒。有好几次,赵正年还试着抚摸伤口处,错觉右小腿还在。但现实还是狠狠地戳醒了他。赵正年再也接不到活,生活也因为高额医药费变得越发困难。

经查,隆朝会所是以海鲜酒楼的形式对外经营,并未办理工商登记,经营主体实则为关合实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关合公司”)。2018年2月2日,赵正年向重庆市九龙坡区法院提起诉讼,要求会所的经营者吴进荣、董钱海、关合公司连带赔偿其医药费等各项损失共49万余元。赵正年还托亲戚找到一名公益律师帮忙准备诉讼的资料。

在庭审的过程中,关合公司声称已将酒楼及会所经营权转让给董钱海,但董钱海表示与吴进荣合伙经营,并已退伙。董钱海提供了退伙协议,而吴进荣提供了租金收条,显示他是房屋承租人。最终,法院根据合同、协议和收条等证据,确认关合公司最初承租房屋并转租给董钱海和吴进荣,董钱海退伙后,吴进荣成为唯一经营者和承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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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法院作出判决,吴进荣承担70%的赔偿责任共计30.5万元。赵正年在拆除墙体时有操作失误的部分,应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责任。

截肢后,赵正年回老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面对妻子和孩子,赵正年的内心万分痛苦。他的妻子也已经50多岁了,每天还要下地种田,而孩子们的学费也迟迟没有着落。现在一家子的花销,只能靠着赵青巧,准确地说是他妹夫来资助,因为他的妹妹也没有工作。不甘心的赵正年又回到了重庆主城,想尽量碰碰机会,另外,他还是想着去要回自己的赔偿款。

2019年3月,距离判决生效已经过去3个月,赵正年却始终未收到一分钱。他去法院申请强制执行,发现吴进荣在案发前已经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名下没有财产,根本无法拿出赔偿款。为确保审判和执行的公正和效率,法院实行审执分离原则,审理赵正年案件时,并不能发现吴进荣的失信状态。

鉴于赵正年的情况,法院第一时间给赵正年申请了3万元的司法救助金。与此同时,法院一直在打电话催促吴进荣想办法拿出赔偿款。

7年维权之路

拿到司法救助金的赵正年没有回老家,他在重庆市沙坪坝区某单位找到一个看车库大门的工作,月薪1000多元,不包食宿。于是,赵正年就爬到车库附近的斜坡,找了一个水泥夹缝层在那里住着。因为没有门窗,这里夏天热得烫人,冬天又冷到刺骨。每个月拿到工资,赵正年都是把钱全部寄回老家给妻儿,自己每天就吃两口白面条,填个肚子就行。

虽然佩戴了假肢,但是只要赵正年走的时间一久,他的腿还是会因为摩擦而疼得不行。即便如此,赵正年还是坚持向相关部门信访申诉,但是他的事情最后还是会被退回法院处理。法院这边也只能继续催促吴进荣,导致问题陷入反复循环,无法解决。每次赵正年去信访的时候,赵青巧都要陪同哥哥,也只有她知道赵正年这一路走得有多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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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官们到赵正年家回访。(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实在没有办法,赵正年只能请街道和社区帮忙调解。在多次的劝说下,吴进荣的态度稍有松动,他曾经答应了几次要来。赵正年听到对方要来,就早早在调解室里坐着,兴奋又激动地看着墙上的时钟,盼着吴进荣推开门的那一刻。一等就是一下午,吴进荣还是没有出现。赵正年也随着吴进荣反复摇摆的态度,在希望和失望中来回挣扎。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对方要赔偿自己钱,怎么现在反倒是自己求着别人给钱。赵正年觉得很冤枉,但又无处宣泄。

日子被一点一滴耗干,转眼间赵正年的假肢马上到5年的使用期限。但是,赵正年没有钱去买新假肢,他只能忍受因为假肢不适配不停摩擦皮肤,导致感染发炎的痛苦。

2021年,吴进荣再也受不了赵正年的催款电话了。他终于吐口:“你们别去找我,你们去找关合公司。房子是公司的,会所也是公司的,你们别再找我了!”第二次再打电话时,吴进荣还表示:“确实不是我,我是替公司背债,实际上我不是老板。”

赵正年尝试通过法律途径申诉,但因无法证实录音真实性,其拒执罪申请未被执行法院采信。随后,疫情导致案件拖延至2022年。赵正年再次申诉时,因超申请再审期限被法院驳回。所有的路,就这样都被堵死了。

突然的“善举”

2023年4月25日,在律师的建议下,赵正年向重庆市九龙坡区检察院申请民事监督。经审查,九龙坡区检察院受理了赵正年的劳务受害责任纠纷民事监督案。

一周后,关合公司的律师找到办案检察官郑驱波说明案件情况。“这是吴进荣的案子,但是我们公司也是当事人之一。案件拖了这么久,现在吴进荣请景开商会帮忙,拿出10万元来帮助赵正年。咱们一次性赔偿完,就别让赵正年到处申诉信访了。另外,我们这边还要让赵正年出具谅解书,代表双方已经和解。”

“赔偿款从法院判决的30万元变成10万元,对赵正年来说不公平。最重要的是,案件拖了7年之久后,关合公司却突然在这个节点说要拿出赔偿,很奇怪。”直觉告诉郑驱波,关合公司行为异常。尽管如此,郑驱波仍推测对方可能出于善意,遂帮助双方就赔偿金额协商。不料,双方最后还是没有谈妥。

赔偿的事情悬而未决,郑驱波只能继续联系吴进荣,但吴进荣总是天天关机,不接电话。此时,郑驱波想到了梁启丰。据赵正年讲,是吴进荣主动联系梁启丰让他找拆除墙体的临时工的。可是,赵正年并没有梁启丰的电话,只知道他的名字。

经过不懈努力,检察机关终于找到了梁启丰。梁启丰表示不认识吴进荣,当时在场的仅有关合公司的一位张经理。郑驱波听闻此言,心中的疑虑更大了,他想到可以去查看到底是不是吴进荣租赁的关合公司的房屋。结果发现,整层的办公楼均属关合公司所有。左侧是隆朝会所,右侧是关合公司,且关合公司还是这里的物业公司。

郑驱波想要查租赁资料,但是对方推诿说时间太久,资料已经清除没有留存。也许,可以先确认吴进荣到底是不是他们公司的人,如果是公司老板的话肯定会在花名册中。但是公司递交的花名册明显经过删改,吴进荣的名字并不在里面。同样,公安机关查询公司登记人员的名单里也没有吴进荣。

这时,郑驱波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关合公司在有意隐瞒真相。正常情况下,公司老板会负责缴纳公司的水电费,郑驱波又去查了相关的情况,却被告知只能查到房屋户主的名字,查不到具体缴费人的信息。

线索再次中断。在调查的同时,郑驱波仍努力联系吴进荣和董钱海。但是两个人始终不肯露面。直到2024年春节前夕,吴进荣的电话居然通了。

“这么多年,我也知道赵正年确实不容易,他天天给我打电话。不是我不想给,但是我也没有钱。这个事情,实际上不应该算在我头上。是关合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找到我,让我帮着背债,他承诺我会尽快给钱,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每次赵正年催我,我就去催公司……我就是曾经来关合公司干临时工,帮个忙,根本不是老板。你说公司老板和我同乡,他怎么这么坑我呢?”吴进荣说。

有了吴进荣的自白,真相逐渐明朗。郑驱波在电话里劝说吴进荣来自首,吴进荣也答应了。但次日,吴进荣又摇摆不定了。“不来了,我还是要把这个事情顶起。”郑驱波猜测估计是关合公司又承诺吴进荣什么好处,才使他封口。

经商讨,检察官一致认为案件存在虚假诉讼的可能性。2024 年 3 月,九龙坡区检察院将妨害作证和伪造证据的相关线索移送至公安机关。然而,在侦查过程中,关合公司人员拒绝配合,不提供相关资料,案件再次陷入僵局。

之后,检察机关同时推进刑事侦查和民事监督案件的办理。郑驱波不断劝说吴进荣自首,并告知公安机关将对他采取网上追逃。吴进荣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来检察机关自首。在检察机关的询问下,吴进荣提供了两名隆朝会所的厨师作为证明,证明他并非关合公司老板。另外,吴进荣还找到当初公司会计发工资的转账记录,也能说明他只是临时员工的身份。接着,公安机关拿着证据找到董钱海,董钱海也承认了帮助伪造证据的事实。

经过不懈努力,案件真相逐步浮出水面。原来董钱海是关合公司的实际控制人的侄子,出事后关合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想让董钱海顶债,但是他不肯背,他们才合伙找到吴进荣。

他的生活有了更多的色彩

2024年‌8月13日,重庆市九龙坡区检察院以出现新证据足以推翻原判决为由,依法向九龙坡区法院发出再审检察建议。法院采纳建议并开庭再审,关合公司、董钱海、吴进荣当庭给付赵正年全部赔偿款。

7年的维权之路,终于有了结果。赵正年拿到赔偿款后,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当天下午,赵正年就预订了一副新的假肢。

如今,案子已经完结。但是,检察机关对赵正年一家的帮扶工作从未停止。检察机关依托与区残疾人联合会会签的《关于在民事行政检察工作中切实维护残疾人合法权益工作办法》,通过子女学费减免等帮扶解决赵正年家的实际困难。

检察官们在案后,曾多次到赵正年家回访,了解到赵正年现在还在车库看大门,只不过如果有了病痛,他现在敢去医院看病了。而且,赵正年的饭桌上再也不会只看到白色的面条,有了菜和肉可以下饭,他的生活也添加更多的色彩。

长达一年零四个月的办案经历,让郑驱波感触良多。他在接受《方圆》记者采访时说道:“作为一名普通的案件承办人,在办理赵正年的案件时,我更多学会的是换位思考。将他无助的痛苦放在自己身上去体会,就更加让我下定决心必须帮助这样的弱势群体争取到他们的权益。同时,在这个案件里我也看到了公平正义的力量。即使过了7年之久,那些不诚信、损害他人利益的行为最终也都会被揭发。我们相信对于赵正年的遭遇,吴进荣是心怀愧疚的,黑暗在光明之下是无处遁形的。还是那句话,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案件中,我们通过和公安机关、审判机关等多部门的合作,才能最终把案件办实办好。”

此外,郑驱波还表示:“此案的办理也彰显了司法机关在实现个体公平正义方面的决心和信心。我们也会在未来继续加大力度打击类似此案中那些虚假诉讼和不诚信的违法犯罪行为,努力维护司法和经济的正常秩序。今年,检察机关在大力开展‘检护民生’专项行动,这也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帮助和维护像赵正年这样的弱势群体的权益。”

2024年,九龙坡区检察院会同区法院、区公安分局、区司法局联合制发《关于强化联合防范和严厉打击虚假诉讼行为实施的意见》,凝聚守护民生合力。今后,检察机关还会继续深入社区站点,联合当地残联向弱势群体进行更多的普法工作。(文中涉案人员、公司、会所均为化名)

检察官们到赵正年家回访。(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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