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之王”的锦州“碳战”
作者: 孙行之
10月,东北各地渐次开启漫长的供暖期。身为厂长,张树群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其中就包括员工上、下班的舒适度。一年前,这位百威锦州厂厂长心里多了一件事:抵消过冬将要多出来的20吨二氧化碳排放。为推动锦州厂实现 “碳中和”,百威亚太(以下简称:百威)买了两辆纯电动班车,替换原来的柴油班车。但车里的电动设备无法保证舒适温度,锦州冬天零下20多度的天气里,班车需要柴油供暖才足以抵御寒冷。这“20吨”就出自这里。
供应链总部为工厂定了一个方案——“植树固碳”,在厂子里种上4 800棵树。张树群盘算,树的生长情况存在不确定性,要留出余量。于是,他们种了5 400棵树,其中4 600棵杨树,800棵银杏。杨树耐寒长得快,种银杏是因为,这位厂长觉得“银杏在北方是一种很好的树”。深秋,银杏叶子能够为这片主色调为白色的厂区带来一片金黄。理论上,树林能够“固碳”30多吨。有了这“30吨”,张树群心里能松泛些——它可以被用来抵消寒冬带来的零星计划外排放。
为了维持“碳中和”状态,这座工厂的管理者们就像踩跷跷板,这边偏过去一点,就要想办法从另一边加点力。头顶还有一个约束——经济成本。省钱和减碳要同时进行。任何细小的地方都不能放过。用锦州厂酿造与动力部门经理徐涛的话说,“比自己家过日子还细呢”。去年,他在网上买来4个小风车,装在大门口吸烟室房顶上,用来解决吸烟室所用的电能。
管理者身上的这股压力,来自这个世界最大啤酒公司的中枢。如今,压力已经迅速蔓延到它庞大身躯的每一寸毛细血管。
百威亚太正式宣布跨上“碳净零”战车,始于2021年。那一年,百威集团发布了一个新目标:于2040年在全球范围内实现“全价值链净零排放”。这意味着,在19年的时间里,它不仅需要协调全球的170多家工厂,还需要推动6 000多家供应商共同实现“净零”排放。

百威在“碳净零”路上的奋力奔跑,已经初见成效。据百威亚太《2022年ESG报告》,与2017年基准年相比,公司运营碳排放强度减少49.6%,绝对排放量减少45.9%,整个价值链每百升(啤酒)排放强度减少19.7%。去年6月,国际主流指数机构MSCI(明晟)提升了对百威亚太ESG评级至AA,即行业领先水平。
现在,我们试图触摸这个庞大组织在中国行动时展现出的微观肌理。9月中旬,《中欧商业评论》来到百威锦州工厂,希望由工厂的具体做法为起点,一步步探入百威亚太在中国的决策中心。在这次从边缘到中心的旅途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跨国组织的可持续发展战略,是如何在本土落地,形成一个在现实商业环境中能够走通的方案的。
一位厂长眼中的“可持续发展”
“减碳”这件事,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它宏观到关乎人类的存亡,也具体到影响基层员工的工资。理解它的切入点,取决于人所处的位置。百威减碳的一个重要做法是,它将减碳的数额与所有相关员工的KPI挂钩,并且是用非常具体、量化的方式。
前年开始,“工厂范围1、2的碳排放量”就成了张树群三大核心KPI中位列第二的那一项。这个指标体系如今就被公示在工厂大门口的布告栏中。
在厂长张树群那里,争取做到“碳中和”,于是成了一场关乎自身荣誉的“工厂守卫战”。
锦州厂是百威在中国第二家实现“碳中和”的工厂,于今年3月获得TUV南德公司依据国际碳中和标准(PAS 2060)做出的认证。但如果把这家老厂放在百威大家族内部去看,除了“碳中和”,你很难看到它的突出之处。
百威在中国的近30家工厂中,武汉、莆田、佛山、哈尔滨厂等都是大厂。尤其是武汉厂,像是这个大系统里的“长子”。它是百威在中国建厂时落下的第一枚棋子,如今又成了第一个实现“碳中和”的工厂。武汉厂有员工300多人,年产量80万~100万吨,公司很多新产品、新实践从那里开始。旗下高端品牌鹅岛(Goose Island)精酿也在那里生产。系统内的新秀是温州厂,那是百威亚太最新的全球标杆工厂,定位“绿色智能”。厂里设备簇新,员工平均年龄不到30岁。
这些工厂展现出的一切,似乎都指向未来。相形之下,产量常年在15万吨上下,员工人数150多人的锦州厂,显得有些边缘、有些沧桑。
工厂命运沉浮投下的侧影,在办公室通往车间的长廊上重重叠叠。长廊一侧,几个时间点和老照片,勾勒了这家东北工厂70多年的历史。另一侧,每隔四五米,就能看到一个“碳中和”的绿色宣传标识。那是去年,为了迎接 “世界环境日”活动,工厂特意布置上的。
这是一家成立于20世纪50年代的国营罐头厂。1994年,国营厂转制,中国香港公司入股,工厂成了合资企业。也是在这一年,张树群从大连轻工业学院(现大连工业大学)发酵工程专业毕业,进了锦州厂。此后30年,像所有东北产业工人一样,他亲身经历了时代巨变下的产业变迁。他的生活,也随之起落。
变革在这位东北工厂的厂长内心投下了浓重的影子:“当时,每天早上醒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还在不在这个厂里”。

这种忧患意识或多或少也投射在他对“碳中和”工作的态度中。张树群说,对公司而言,“可持续发展”意味着企业社会责任,“跨国企业有这样的意识,更看重这方面的实践,做法也更成熟”。他的第二层理解,贴近他的境遇,相信也更能触动他的真正关切——就是这个他服务了30多年的厂子的生存空间:“百威非常看重‘减碳’,外资倾向于往这方面投入,那么我们工厂只有往‘碳中和’去做,才能可持续发展。在内部,锦州厂是个小厂,如果不是往‘碳中和’做,未来发展很难说。”
“所以我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让我自豪的是,这个厂没有在我这里走下坡路。”
老厂十年突围记:跨国公司战略与本土社会转型的嵌套
在实现工厂“碳中和”的过程中,张树群这样的本地管理者,扮演的是资源接引者的角色。“减碳”这项工作尤其需要社会系统的支撑。将外部资源及时接引到企业业务,这非常重要。
凑近看,在锦州厂实现“碳中和”的行动细节里,其实混合了各种力量,并非跨国企业的价值观叙事那么单一。有时,促成这家工厂“碳中和”的资源并不直接来源于跨国公司内部,而是外在于本地社会网络中。在这座工厂的减碳之旅中,百威的社会责任意识、能耗成本控制策略,以及政府日渐积极的环保政策、国内绿色产业的发展曲线,构成了一次次紧密嵌套。这四个要素,也像是矩形的四个点,各自用力,展开眼下这块“碳中和”幕布。

锦州厂走向“碳中和”的第一步,可以说是一次“无心插柳”。彼时,《巴黎协定》尚未签订,中国也还没有“双碳”一说,厂里迈出这一步的直接动力来自“合规”。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2012年,百威决定把位于市区的老厂迁往松山新区松山村,建立新厂,设备也几乎完全更新。而当时,环保部已经印发《重点区域大气污染防治“十二五”规划》,规定城市建成区、工业区内禁止新建20吨/小时以下的燃煤、重油、渣油锅炉以及直接燃用生物质锅炉。不改锅炉,环评过不了。没有环评,新厂就建不起来。结果,百威在新建锦州厂厂区时,投资了110万元将两台20吨燃煤锅炉改造成生物质锅炉。审计上,生物质锅炉目前不被计入温室气体排放统计项目。这一步累计为工厂减排5万吨 CO2e(二氧化碳当量)。
对于一家啤酒厂来说,“主要的碳排放来自电能和热能,抓住这两点,等于抓住了80%~90%的碳排放”,百威亚太可持续发展采购总监姚渭洲介绍。
燃煤锅炉改生物质锅炉解决的是热能问题。接下来就是电能。
锦州厂目前的电力供应主要来自两方面,一个是光伏发电,另一个是电网供给的绿电。此外,还有些数额很小的电力供应来自风能。
光伏太阳能的铺设与生物质锅炉改造几乎发生在同时。也是在2014年,锦州厂铺设了2万平方米的太阳能电池板,分布在包装、污水和制冷三个点。光伏日发电量4 000~6 000度,一年能够为工厂减排493吨 CO2e。
光伏项目得益于当地产业的变动。锦州厂则充分利用了这种变动中溢出的资源。
2013年至2018年,光伏行业进入政策密集扶持阶段。对急于找项目的光伏企业来说,经营稳健的大企业会被视为理想的合作对象。锦州厂的这批光伏设备,就是在锦州市发改委的牵头下,与第三方公司合作的产物。光伏设备和安装费用均完全由第三方公司投入。对百威而言,这个项目前期投入几乎为零,却实实在在降低了用电成本。据锦州厂能源工程师张艳玲介绍,总体而言,光伏发电的这部分电价,低于电网价格。光伏电价一般遵循这样的收费规律:以一定年限为梯次,分阶段减少电费支付,一定年限后,就不再支付任何费用。
绿电协议的签署过程比较曲折,需要管理者更多地发挥个人能力去整合本地资源。2022年,锦州厂与外部机构签署绿电协议。这是 “碳中和”中另一个具有决定性的步骤。自此,工厂所用电能全部来源为可再生能源,实现RE100(100%使用可再生能源,并按照要求每年披露用电数据和目标进展情况)。
我们可以把电网发出的电看成一段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在电厂发出的电中,有火电、核电,也有风电、水力发电、太阳能电。但具体把绿电引向哪条公路,通到谁那里,是电力公司说了算。目前,绿电尚未在政策层面上全面开放,只在部分省份开放。据中国经济新闻网报道,今年1月至4月,辽宁省清洁能源发电占全省发电总量的31.8%。“双碳”背景下,当要求采用绿电的公司增加,这少部分绿电就成了紧俏资源。
这个过程,也考验管理者的变通能力。“总部对我们会有一个总体的规划,他们看得更远,同时也知道在一定的情况下调动地方上的积极性。”张树群说。
相较而言,锦州厂签署绿电协议的谈判过程是一次破格。一般情况下,工厂不被允许直接与外部公司谈“电”,“电力”由集团出面采购。但在为锦州厂采购绿电的过程中,集团的管理者意识到,在这件事上,本地工厂在协调当地资源上更有优势。于是,集团将这个权力下放给工厂。后来,张树群经过争取,最终与当地一家公司签订了绿电协议。
这场跨国企业战略与本土资源的嵌套,也提示了百威在“可持续发展”中的一个务实做法:对系统中“碳中和”工厂的培养,不是拿着指挥棒去计划,而是审时度势后的因势利导。去计划,意味着平地起高楼,需要投入大量资源。因势利导,则意味着鼓励本土分支机构各展所长,寻找蕴藏于当地社会网络的资源,促进目标的完成。
在武汉厂走向“碳中和”的过程里,因势利导的思路同样有所体现。在谈到武汉厂的“碳中和”时,姚渭洲评论道:“并不是我们想把它们变成‘碳中和’它们就会变,而是它们本身具备一定的条件,我们才去推动它们,‘碳中和’这件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