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凭什么成为“中国第五城”?

作者: 维舟

说到中国的一线城市,人们向来惯于说“北上广深”,但近两年来,却出现了“北上广深杭”的说法。虽然谁是“中国第五城”还存在不小的争议,像第一财经的“城市商业魅力排行榜”多年来都看好成都,还有人认为重庆、武汉、南京也是有力的竞争对手,而任泽平团队发布的《2022中国城市发展潜力排名》则明确推举杭州,如果你去搜一下百度,“北上广深杭”会出来2 390万个结果,“北上广深蓉”则只有307万条。

即便在城市化高歌猛进的中国,杭州的崛起也堪称一个传奇:它曾经只是一个局促于一隅的省会城市,仅仅以山水名胜著称,在上海庞大的身影下勉强才成为一个区域中心城市,但现在却获得了全国性影响力,甚至有望成为“国际大都市”——据说至少有183个中国城市提出过这样的目标,但杭州,在南宋临安的繁华消逝700多年后,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这一目标。

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杭州成功在哪里?

杭州的崛起,并不只是依靠其规模。实际上,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杭州城区总人口为874万人,在全国只排在第11名,还达不到“超大城市”的门槛(1 000万人)。换句话说,杭州能跻身“第五城”,是因为拥有超出其人口规模的经济实力和影响力。

这种经济力量可以在数字上直观地感受到:2021年,杭州全市GDP为1.81万亿元,低于成都的1.99万亿元,但人均GDP却比成都高出58%之多。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标准,迈进发达经济体的门槛是人均GDP达到2万美元,越过这条线的时间,深圳是2013年,上海、北京、广州均在2018年,杭州仅晚了一年。

虽然有人提到杭州对土地财政的依赖度不低,但论财政税收,2021年杭州一般公共预算收入2 386.6亿元,支出只多了6亿元,财政自给率高达99.75%;而成都同年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仅1 697.9亿元,支出却高达2 237.6亿元,财政自给率只有75.88%。实际上,除了上海、北京、深圳遥遥领先之外,杭州的财政收入在各大城市中仅次于苏州,而财政收支之平衡,在国内所有城市中排名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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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今年6月末的金融机构本外币存款余额,杭州高达6.62万亿元,排在全国第五,低于广州(7.81万亿元),却高出成都(5.27万亿元)、南京(4.95万亿元)、重庆(4.87万亿元)不少。考虑到全市人口规模,杭州的人均存款余额与南京旗鼓相当,却比广州高30%,也高出成都118%,更是重庆的3.6倍,可见其民间之富裕。

这种富裕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杭州人的消费能力:2021年全国21个超大、特大城市中,杭州的人均月消费支出3 717元,仅次于上海(4 073元)、广州(3 930元)和深圳(3 857元),甚至还超过北京(3 637元),比成都(2 632元)高出41%。

从企业的指标来看,杭州的优势甚至更明显:“财富中国企业500强”企业总部数量,杭州有23家,仅次于北京(127家)、上海(66家)、深圳(35家),比广州(17家)、南京(13家)和成都(6家)都多。坊间甚至还有“北上深杭”的说法,因为这是中国大数据“独角兽”企业最集中的四大城市。2021年,杭州以新产业、新业态、新商业模式为主要特征的“三新”经济增加值占GDP的36.2%,比全国平均值(17.25%)高出一倍有余。

也因此,虽然现在说起杭州,很多人第一反应还是西湖,但你现在想到杭州的时候会有某种未来感:这座城市并不只有湖光山色、历史文化,它还和“新经济”紧密相连——然而,这其实是近二十年来才注入的新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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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杭州人都还记得,杭州原本的经济底子很薄,缺乏支柱产业,城区也很小,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都一直维持着数百年来的格局,主要的商业街区就延安路、孩儿巷、武林广场这么几个地方,以至于有人开玩笑说,“连偷情都很容易撞见熟人”。和国内的很多城市一样,1992年以后,杭州开启了延续至今的城市扩张,但真正重要的转折点,是它在2000年之后搭上了“新经济”的快车。

从2000年起,王国平在杭州主政十年之久,这是让杭州彻底改观的十年,各项城市建设快速推进。也是在这一年,杭州提出“工业立市”(可见工业原本是它的短板),但它很快意识到,由互联网带动的新经济才是真正的机会。成立于1999年的阿里巴巴集团当时还只是个没多少人在意的小企业,但掌舵才一年的马云已经在一场演讲中发出豪言:“西雅图今天讲,我有微软,我有波音;纽约今天说,我有IBM; 我们希望有一天,杭州人说,我们有阿里巴巴。”

对杭州的城市发展来说,这是几乎怎么说都不为过的。尽管有个笑谈说,在阿里总部附近几公里范围内是一个“创业坟场”,但新企业创业失败率高,这在任何地方都是很正常的事,关键在于:阿里系成了“新经济”的孵化器,并的确在激烈的竞争之后进化出了一批新企业。据初橙资本发布的阿里校友创业黄埔榜,由前阿里员工创立的公司到2017年就已达924家,滴滴的程维、蘑菇街的陈琪、同程的吴志祥均出身阿里系。

与此相适应的是,杭州下属的桐庐还是“中国快递产业之乡”,快递业中“三通一达”(中通、圆通、申通、韵达)的创始人都是从桐庐走出去的,2021年仅这四家企业配送的快递就多达683.23亿件,占全国配送快递总量的63%。这一现代物流与电子商务的结合,催生了很多新型业态,构筑起以杭州为中心的高效、低成本物流生态链,江浙沪才赢得了“包邮区”的名号。

杭州的发展可以说很好地印证了经济学家熊彼得的“企业家理论”:只要有一批创新型企业家能带动起一波创新浪潮,当时能支撑起与之相对应的人才体系,那么最终就可能推动经济发展,并给人们留下对当地的全新印象。2008年,杭州被正式授予“中国电子商务之都”的称号,企查查的最新数据显示,杭州以电子商务为主营业务的企业已多达81 034家。2020年中国直播电商领域共有23家平台获得11.7亿元融资,其中杭州就占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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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巴巴总部西溪园区布置一新迎接“双11”

与此同时,杭州的各级政府不仅积极支持“三新”经济发展,还会与企业签各种框架合作协议,共同推进新区的开发,布局对应的产业生态,云栖小镇、梦想小镇、云谷、西溪谷、传感谷等等都如雨后春笋般催生出来,将市郊的土地快速变成各种园区,实现各方共赢。此前很长时间,杭州的发展都受限于资源,比较优势只是农业(如龙井茶)、旅游业(特别是西湖)和自然资源,但新经济和城市开发的结合,使它获得了不断滚动开发的内在驱动力。

由此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作为国内最富有企业家精神的城市之一,杭州的商业文化孕育出了源源不断的内在活力,形成了它相比起许多城市的一个优势,那就是它创造就业的能力,由此而来的新经济为年轻人提供了非常多的机会,而杭州市政府又出台相当大手笔的配套人才政策,从住房、补贴、退税到各种优惠,其力度之大都堪称国内少有——博士或海归人才,给个几十上百万元都是常有的事,不止一位因此选择杭州的朋友告诉我,这确实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当然,像这样扶持新兴产业、吸引人才、推动城市开发的思路,全国各地几乎都在做,也都试图通过内外部的联动,将各部分盘活,但为什么杭州做得特别成功?

杭州为何能成功?

回头来看,其实全国各地的创业热潮,都是在1992年前后那一波开始的。虽然杭州后来在新经济时代被赋予“互联网之都”或“科技金融之都”等美名,但在起点上并没有多少差别,甚至倒可以说,由于缺乏工业技术,它原本的基础是较为薄弱的,这就使得它后来的成功看起来尤为眩目。

当然,任何成功都不可能是偶然的。杭州没有工业社会的基础,甚至可以说在农业社会到大工业生产的转变这一步是缺失的,然而在产业转型时却可能使它因祸得福,可以没有包袱轻装上阵;与此同时,杭州周边数百年来就孕育了种类、数量繁多的特色化小企业,市场专业化程度很高,一个个村镇形成了高度发展的产业细分,加上频密互动的民间商贸网络,在加入了互联网这个催化剂之后,产生了一种核聚变效应,就此爆发出惊人的活力。从这一意义上说,义乌、淘宝兴起于这片土地上,都绝非偶然。

老杭州人还记得,杭州的商贸批发行业,起于1989年秋成立的四季青服装市场——电商经济启动的时候,很多淘宝商家就是去四季青拿货,挂到网上去卖。可以肯定,当时几乎没人能想到杭州的互联网经济能有今天这样。但从另一面也可以说,杭州原先的商业文化基底天生就适应市场经济乃至新经济模式,不仅使得它原有的优势更好地发挥出来,并且奠定了杭州乃至浙江至今都相当鲜明的一个特点:它的社会经济发展不那么依靠外部投资(无论是外资还是国家投入),而是内生的自发生长。

很多人都跟我说,杭州相当突出的一点是创业精神很强,但这并不能仅仅归功于模糊的“商业文化传统”,要不然我们就难以解释为何晋商、徽商的老家现在没有延续同样的传奇。一个城市经济产业的兴起,势必需要各方面顺应市场经济的默契配合:亲商的社会土壤、蓬勃的创业精神、城市主政者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对相关产业的扶持、人才引进的配套措施等等,缺一不可。到最后,还要看具体细节能否高效地落实到执行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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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青服装市场

对于初生的新企业来说,这有时关系到生死存亡。丁香园创始人李天天曾说过自己的亲身经历:他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丁香园”就得名于哈尔滨市花),2003年去当地卫生行政管理部门申请成立这家医疗互联网网站时,对方送了他一句话:“你的想法很前卫,但有知识的人不上网。”因为那时网络最火的是聊天室,他们以为丁香园也只是搞点娱乐。网站审批就花了他一年,后来是偶然的契机才于2005年来到杭州,当时仅有3名员工,三个月后,时任杭州市科技局副局长的徐土松得知丁香园后,主动上门扶持。到了2010年丁香园急需资金的最艰难关口,有境外投资人愿意投资,但北京、上海的企业走完外汇流程通常需要3~6个月,而在杭州,从整理资料递交到外汇管理局,到A轮200万美元入账,仅花了18天时间,实际行政审批只有8天。李天天曾和创业伙伴感叹:“杭州让我重新认识了政府,重新认识了政府公务员。”

确实,一位在中西部多个省份生活过、现在杭州工作的朋友说,在他看来,杭州和中西部城市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行政管理水平”。早在二十年前,杭州的政府工作报告就已体现出对电子商务、互联网经济的重视,不能不说眼光相当有前瞻性,更重要的是,这些设想真的能高效地落实下去——有些地方并不是没有眼界和意识,但到执行的时候往往就变形了。

杭州最强的就在于这种内生的、自发的活力,从民间到政府都能高度协调配合,由此形成了一个源源不断推动经济发展的源泉。当然,虽然有强烈的亲商氛围,但杭州在推行一些新举措时也会遇到阻力,这时候它的办法通常是“走一步看一步”,不断地适时调整,以至于本地制定规划时往往是一年乃至半年的——先试点看看,能成就继续做下去。这种灵活性与保持目标长期一贯的结合,使得杭州的城市治理水平能不断地优化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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