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年轻人扎堆的乡村创新场
作者: 刘寅斌在上海,提到浙江安吉,听到最多的词是竹海、茶园和后花园。2000年初,因为李安导演的武侠电影《卧虎藏龙》,安吉竹海蜚声海内外,而安吉白茶因其“清润甘爽、回味清醇”的独特品质,连续13年入选中国茶叶区域公用品牌价值榜前十。竹海和白茶已经是安吉的名片,上海人提到它们,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后花园”一说,就耐人寻味了。
所谓后花园,通常是指出家门不远就能到达的地方。但是,从上海自驾到安吉,约250公里需用时两个半小时,而且,途经江苏、浙江两省的吴江、嘉兴、桐乡、德清、长兴等城市,沿途知名旅游景点众多,如南湖、太湖、乌镇、南浔、莫干山等。上海人偏偏舍近求远,一到周末或节假日,就扎堆安吉的各个村落。安吉到底有什么,让上海人这么偏爱?

不过,真正激发我前往安吉访谈的并不是这个疑问,而是世纪文景的副总编贾忠贤老师。贾老师曾经责编了一系列有关中国治理的书籍《大国大城》《置身事内》《县中的孩子》,引发巨大轰动。她读了我发表的调研案例《榕江村超:乡村振兴的新实验》(参见本刊2023年8/9月号)后,向我推荐了安吉一位1986年出生的年轻村支书鲍鑫,并建议我对他做访谈。
鲍鑫,安吉夏阳村人,曾先后就职于两家知名鞋服上市企业。2020年,鲍鑫回到夏阳村,当选为村委会主任兼村党支部书记。夏阳村由包括小杭坑在内的7个自然村组成,是典型的空心村和落后村。村里常住人口约 600人,60岁以上的老年人超过80%。由于缺乏产业支撑,村集体收入排名常年全县倒数第一,乡村面貌脏乱不堪。
回到家乡,鲍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村民,用了整整两个半月的时间,将村里常年无人管理、遍地垃圾和烧烤残留黑圈的天然大草坪彻底清理干净,运出了整整57车的垃圾。
凭着一腔热情和闯劲,鲍鑫硬生生地闯出一条路来,将夏阳村打造成江浙沪的露营度假胜地,并与著名互联网企业小红书成立合资公司,共同打造以“露营+户外运动”新生活方式为代表的线下精品度假地。曾经破败不堪的夏阳村,今天被网友冠以“小瑞士”的美誉。
2022年,夏阳村接待露营游客8万余人,旅游收入320万元,村集体经营性收入175.6万元,较2020年增长近6倍,村民人均收入较2020年增加了2.5万元。2023年,夏阳村集体经营性收入预计超过250万元。
在查阅鲍鑫的资料时,我又有了新发现。人口只有50多万的安吉拥有300多家咖啡馆,人均咖啡馆数量甚至超过了上海。安吉一家名为“深蓝计划X”的咖啡馆,竟然是全世界单日出杯量最大的咖啡馆。

一位在安吉县政府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全国第一个,目前也是规模最大的数字游民基地DNA(安吉数字游民公社)就在安吉白茶的故乡——溪龙乡。当越来越多有意思的年轻人在这里汇聚,这里开始成为各种创意和创新的实践地。两个曾分别在蔚来和阿里巴巴工作的年轻人,在这里打造了一家被房车圈车友称为中国房车改装天花板的工作室——松木巴士。
当我读完安吉县委宣传部发来的近300页的《安吉“两山”实践转化参阅资料汇编》后,安吉纷繁多彩的创新创业让我深感震撼。我再也按捺不住,便在2023年国庆长假前的一周奔赴安吉,想实地探究明白,为什么在安吉这个人口只有50多万的县域,会聚集那么多优秀的年轻人?他们都是谁?他们在安吉都经历了什么?他们怎么看自己,看安吉,看未来?
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
安吉曾是浙江20个贫困县之一。为了快速摆脱贫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粗放型发展模式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安吉经济发展的主要特点,采矿、建材、造纸、化工、印染等一系列资源消耗型产业在安吉生根落地,并蓬勃生长。安吉不仅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也实现了经济发展。
但是,这种以资源掠夺为特征的粗放模式,给生态环境造成了巨大破坏,使未来发展根本不具有可持续性。上世纪90年代末,安吉的环境治理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痛定思痛,2000年,安吉出台《安吉生态县建设总体规划》。2001年,“生态立县”被正式确立为安吉的发展战略。安吉县委县政府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将一大批污染项目关停并转,以生态约束倒逼产业转型,重新制定区域经济发展目标,重新规划区域产业格局。通过全县上下20多年的持续努力,安吉的面貌焕然一新。安吉不仅成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诞生地,更成为中国式乡村振兴的试验场。
“我爸爸以前就在余村后面的那个矿山上干活。”在自家的民宿旁,一位50多岁的余村村民给我们每人泡上一杯安吉白茶,指着不到1公里外的矿坑遗址方向说。“那个时候,村里真的很脏。天空每天都是灰蒙蒙的,出一趟门回来,身上就是一层土。地里种的菜,也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生病才怪。小时候,我爸爸天天给我们讲,好好读书,凭自己本事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那后来怎么又回来了呢?”我笑着问。
“我中学毕业就去杭州打工,后来在杭州开了间小公司。我们这些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人,骨子里还是喜欢农村。在外面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回到家里也能赚钱,我为什么不回来?安吉的矿山早就关停了,这里现在是绿水青山,是旅游胜地,你们上海人最喜欢来我们这儿。每年春天一到,采茶季一开始,安吉各个村里到处都住着各式各样的上海人。”
李玉芳,61岁,上海宝钢的退休干部。6年前退休后,每年春天,她都会和老朋友们一起来安吉的农家乐住上一个半月。上午睡到自然醒,吃过早饭,她们通常会出门散步爬山。迈出农家大门,身边是万亩茶园,眼前是漫山竹海。山路步行两个多小时,李玉芳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又被彻底更新了一次。
37岁的张磊是上海一家直播电商服务公司的创始人,从2022年9月开始,他每个季度都会带着员工来安吉开会。在安吉余村青来集的大草坪上,我问张磊,第一次听说安吉是什么时候?
张磊回答:“很多年前就知道安吉的竹海很有名。但是,整个江浙沪,哪里没有竹子?所以,虽然知道安吉,却从没想过要来看看。2020年疫情开始之后,去哪儿都不方便。我开始琢磨,得找个地方,给团队,也给自己透透气。天天待在上海,时间长了,会憋出毛病来的。”
“怎么会来安吉呢?”我问。
张磊说:“我在腾讯的一个前同事辞职后,全世界到处跑。他曾在安吉住过好几个月,通过他的朋友圈,我看到他登山、攀岩、骑自行车,在太阳初升的万亩茶山里跑步,在一望无际的竹海里和朋友玩定向越野,在农家小院里和天南地北的朋友们一起吃烧烤喝啤酒。也是通过他的朋友圈,我知道了安吉有几百家咖啡店,遍布各个村落,还有讲究的西餐厅。更让我吃惊的是,这里还有标准的共享工作空间和会议室。这完全打破了我对乡村的认知。我就趁着周末,和女朋友一起来安吉待几天,一来就喜欢上这儿了。”
“哦?为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特别治愈呀。”张磊说。
“治愈是什么意思?”虽然很多年轻人都在说治愈,但我还是有点困惑。

“我理解的治愈,就是你可以暂时从城市的拥挤、压迫、嘈杂、喧闹、竞争中抽身出来。安吉就像一个小小的‘乌托邦’,在这里,你可以选择放空,没人会来打搅你。上一次过来,我带来一辆山地自行车,一个人围着安吉骑了200多公里,还没把安吉全部转完。安吉全县就是个大景区,每个村的风貌都不一样,到处都是美景。这样骑了两天,筋疲力尽地回到上海后,我感觉自己又满血复活了。在这个小‘乌托邦’里,每次来,都会碰到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透过他们,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以前,我总认为学习、工作、创业、生活,都应该有某种固定的成功范式。但从他们身上,我开始意识到,唯有打破常规,不以常理出牌,才能在正常人的世界里取得超过平凡人的成功,而且这种成功既不复杂也不困难。这也是安吉最让我着迷的地方。我希望我的小伙伴们也能体会到这些,所以,我们就把每季度的工作会都放到了安吉。”
在9月的这次季度工作会上,他们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公司是否应该在安吉设立一个办公点,以及这个办公点究竟放在安吉的什么地方?
乡村需要什么样的领头人
乡村振兴的首要问题是人才。乡村需要年轻人返乡兴村,需要年轻人把有创意、有趣、好玩的东西带进来。2020年,在安吉全县的村委会换届选举中,一批像鲍鑫一样“有经营经历、有大学学历、有干事阅历”的“三历”优秀青年从城市回到乡村,成为返乡兴村的带头人。这是安吉县委县政府深入实施“乡村振兴新青年”行动和新时代“领雁工程”的结果,其背后有着缜密的全局性思考和精巧的制度设计。截至2023年7月,安吉村支书平均年龄47.7岁,其中“85后”21人,占比12.5%,大专及以上学历103人,占比61.3%,年龄、学历等结构较上届大幅优化。2020年以来,先后有34名村支书获评省兴村治社名师、省市担当作为好支书。
乡村振兴,最需要的是能带动乡村发展的领头人。透过夏阳村的村支书鲍鑫,可以看到,一个能改变乡村面貌的领头人,至少得具备这么几个基本要素。
要素1:大城市或大企业工作经验。
2009年从大学市场营销专业毕业后,鲍鑫来到上海,先后服务于两家鞋服上市公司,最开始做国内业务拓展,后来开始负责海外市场。
鞋服公司的工作经验看似与村支书无关,但在鲍鑫看来,人生走过的路,没有一步是弯路。回到夏阳村不久,鲍鑫就把和小杭坑、夏阳村有关的几个商标全部注册了。
曾有记者问鲍鑫,为什么这么有先见之明?鲍鑫说,在负责海外业务的时候,他常常碰到企业品牌被人抢注的窘境。在那种情况下,企业能做的是,要么打官司,要么买人家的授权。对品牌的重视,早已融化在鲍鑫的血液中。
要素2:见过世面。
“在上海工作11年,多少见过一些世面。”鲍鑫说,“以鞋服行业的流行风尚为例,从欧洲兴起的时尚,传到上海,有个时间差,再从上海传到湖州,从湖州到安吉,也有时间差。这个时间差就是世面。它给我们这些人提供了很多机会,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理解透了的好东西搬回乡村,再用乡村特有的元素和方式去实现它,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就会很独特很高级,真正做到了美美与共、各美其美,不仅城里人很喜欢,乡村里的人也很欢迎。”
65岁的小杭坑村民杨阿姨在小杭坑营地里负责清扫垃圾。在小杭坑营地,我碰到了她。正值夕阳西下,她一边喝着纸杯饮料,一边慢悠悠地捡着落叶,阳光斜射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惬意。
“杨阿姨,您这喝的是?”我好奇地问。
“卡布奇诺!”
看着我吃惊的样子,杨阿姨继续说道:“我刚从村口过来,那边的咖啡店老板送我的。”
“您以前就爱喝咖啡吗?”我接着问。
“以前从来没喝过。”杨阿姨笑着说。
自从小杭坑营地爆红后,夏阳村陆续开出四家风格别致、无论装修还是口味完全不输大城市的咖啡店。这些咖啡店,不仅成为小杭坑的网红打卡点,也和乡村融为一体。很多像杨阿姨这样一辈子没喝过咖啡的村里人,也由此第一次喝上了咖啡。
“咖啡店的老板给村里每户人家都送过咖啡,说让我们也尝尝咖啡是什么味道。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怪怪的。后来喝得多了,越来越喜欢,真的蛮有意思。怪不得城里人和年轻人都喜欢,就是好喝。喝多了,还有点上瘾。”杨阿姨放下手里的咖啡,抿着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