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员工,你真懂他们吗
管理是权变的结果,对于不同的管理对象,应该用不同的管理模式。
X理论、Y 理论、Z理论等对人性善恶的简单划分,构成了传统的管理学底层。
但随着90 后、00 后大量进入职场,传统的组织管理模式受到巨大挑战。腾讯员工因加班怒怼领导、茶颜悦色工作群内员工老板针锋相对……“新新人类”主张个性,反对权威,反感约束……他们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传统的人性假设。
人性需求的变化呼唤着组织管理模式的改变。那么,新生代员工的人性需求到底有哪些?相比以往时代的员工,哪些需求变了,哪些没变?面对新生代员工变化的人性需求,是否存在一种新的组织模式?在探索新的组织模式上,企业是否找到了正途?企业追求效能,员工主张个性,该如何调和这对矛盾?
《商业评论》特邀国内知名组织管理学者陈春花教授、彭剑锋教授和穆胜博士聚首论道,分享他们对于上述问题的独到见解。
新生代员工的人性并没变
当下,大量90后、00后新生代员工开始涌入职场,他们个性十足,对传统的组织管理模式构成了挑战。三位老师长期专注于组织管理领域的研究和实践,从你们的观察来看,新生代员工有哪些特点?相比以往时代的员工,哪些变了,哪些没变?整体而言,新生代员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物种”?
陈春花(以下简称“陈”):每个时代都有新生代员工,并且他们都有各自的独特性。
在数字时代的背景下,90后、00后作为新生代员工,其个性特征更为明显,我称之为“强个体”。
首先,今天的个体有着非常高的自我效能感。有人说现在的新生代没有那么强的使命感,没有那么能吃苦。我说你说得不对,只要是他们喜欢做的事情,他们会比你更能吃苦,更有责任感,更加努力。这就是他们的特点——“懂即自我”(以对某领域的深刻见解和成果来定义自我)。他们又十分现实,比谁都清楚哪些关键资源会影响自己的成功。他们也不盲从权威。曾有学生问我问题,两天后他又对我说:我想了两天,又查了很多资料,对你那天的回答,我并不完全认同。
其次,他们的胜任力可以拓展,能够实现高绩效。今天,数字化让个体拥有更强的能力。其一,它让个体拥有丰富的信息。其二,数字工具让个体能够解决很多问题。其三,数字化可以重构成本和效率。当个体变得更强时,其胜任力就会拓展,从而产生更高的绩效。
最后,今天的个体与他人之间的心理契约,是以个人期望为主导。以前,个体和组织的关系,是以组织为主导,以组织的目标为目标,以组织对个体的要求为要求。今天,两者的关系以个体的期望为主导,个体更在意组织的承诺能力,而不是自己对组织的承诺能力。
这些就是今天新生代员工的突出特点,而他们没有变的是,同样希望尽快实现职业价值,承担更大的责任,成为组织核心团队的一员。
彭剑锋(以下简称“彭”):我个人认为,所谓新生代员工,是一个伪命题。再过十年、二十年,所谓90后、00后的时代标签就会被后来者取代,新生代成了10后、20后。
我们这些将退出江湖的50后、60后,年轻时也被称作有个性的新生代,一旦年纪大了,剩下的就是老年人的特征,哪有所谓50后、60后的时代特点?
正如陈老师提出的,每个时代都有新生代员工,有他们的独特性。90后、00后有什么时代特征?他们没经历过理想、信念的感召和洗礼,没有上山下乡的经历,没有真正穷过,没有你死我活相互斗争过,没有被组织利益大于一切折磨过。他们是伴随中国改革开放及互联网兴起而成长的一代,是数字化的一代,出生开始就享受了中国改革开放、经济高速发展的红利,享受了互联网的便利,接受了数字化的熏陶。这一代人自然更追求个性释放,追求个体价值的实现。
而且,数字化及互联网为个体力量的崛起提供了技术条件。他们可以不依附于、也不受制于单一组织,可以在社会网络化协同体系中找到自身角色定位,并创造价值、获取价值。另外,他们生长于中国富裕起来的时代,父辈为他们打下了一定的物质基础,使他们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说散就散的婚姻,也有条件按个人兴趣去做事,去追求幸福感、存在感和参与感。
离开时代背景,回到人性本身。人都是善与恶的叠加体,50后、60后、90后、00后的人性本质并没有什么区别,也就不存在新生代员工的所谓人性假设,更谈不上专门针对90后、00后的独特管理模式。
穆胜(以下简称“穆”):我同意陈老师所言,新生代员工的确有其独特性,但我更认同彭老师的观点,这些特点并不足以支撑一种新的人性假设,更没必要兴起一种独特的管理模式。
我一直有个说法:如果一个人看了100个样本,还认为是100个,那他就是没有弄懂,因为他没有总结出规律,没有看透本质。
同样,如果一个研究管理或做企业的人,把每个时代的员工都看作“新物种”,那他也是没有弄懂人性假设。试想,如果对每个时代的员工都采用不同的管理方式,整个管理体系得多纠结、多复杂呀?其实,这就是管理上的不自信,本质上是老板或企业不敢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部分主张新生代员工是“新物种”的老板,是在“装不懂”。他们并不一定真的认为新生代员工的人性本质不同,而是希望利用“新生代员工不为钱工作”
这种虚假的假设,不付钱、少付钱给员工,或者让自己的无管理、乱管理变得名正言顺。
我们应该考虑新生代员工的新特征,修正管理的温度,这是变化;但更应该考虑人性的基础,打磨管理的模式,这是不变。看过了大量宣称为新生代员工做了管理创新的企业案例,我想说——别用花活替代模式,管理没有那么多捷径。
让个人目标与组织目标相融
新生代员工似乎很在意幸福感(EmployeeWell-being),这也是近年来HR(人力资源)管理关注的一个焦点。请问三位老师,为什么它突然成为关注的热点?到底该怎么解读员工幸福感?
陈:新生代员工更在意幸福感,这的确是一个基本事实。这个变化可以从个体和组织关系的关键词变化中感受到。20多年前,在个体和组织的关系中,最关注的是“员工忠诚度”;10年前,最关注的是“员工满意度”;今天,我们更关注一个贴近员工的词——“员工幸福感”。这说明,个体和组织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正如前面我讲的,个体和组织之间,从过去的以组织期望为主导,变成了以个体期望为主导。
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James)曾说:“事实上,如何获取、如何保存以及如何恢复幸福,是所有时代绝大多数人的行为的背后动机。”现在的年轻人更为开放,更具创新性、学习能力以及服务意识。具有这样特质的员工,既追求自我情感满足,又渴望获得平等融洽的组织关系;既具备较强的革新意识,又期待获得个人职业的长期发展。相对于以往时代的员工,他们更追求内心的快乐,更重视有趣的工作,更需要能展示自己的平台,更在意参与决策以及表现自我。
正是因为员工的这些特质,“让员工快乐”成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话题。从快乐论角度来看,员工幸福感是指员工对工作的认知和情感体验,包括整体工作满意度、情感满意度以及情绪体验。从现实论角度来说,员工幸福感是指心理幸福感,强调个人价值的实现、优秀的品质,以及从事有意义的活动。幸福感使得员工发挥出很好的价值创造与创新活力,能够充分激发出员工的主人翁作用,带给组织极大的创造力与活力。
彭:每个时代对幸福的定义不一样,每个人对幸福的体验和感知也不一样。小时候,我在农村奶奶家长大,每天吃红薯丝饭,最幸福的时刻是过节时吃上一碗猪油拌的白米饭。那时的玩具只是玻璃弹子球、废烟盒折成的角板。那时没有学习压力,每天都玩得很嗨,人走丢了,会有好心人把你送回家,不用担心被拐卖。虽然穷,但我们的童年很快乐。当代中国社会的问题是:不少人富了,但不快乐、不幸福。
新生代员工之所以很在意幸福,是因为他们在现实中没有安全感和快乐感。他们不幸福,所以才在意幸福感。
一是,他们从小到大就在为考学而奋斗,为各种补习班所困扰,没有体验过童年无忧无虑的幸福感。所以,在工作后,他们想“躺平”一下,不想再这么内卷,更追求工作生活平衡。
二是,这个时代是一个高度不确定的复杂时代,世界变化太快,人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没有安全感,自然就没有幸福感的体验。所以,新生代员工更追求相对宽松的工作环境,更在意参与决策与管理,将命运更多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更追求组织对个人的承诺,而不是单一的个人对组织的承诺与服从,从而显得更追求自我。
三是,数字化时代是一个公开透明的时代,一个没有个人隐私且被大数据信息绑架的时代,人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自然就没有自由自在的幸福感。所以,新生代员工更追求组织的透明、公开、公正,更在意个人的工作和生活的空间与自由。
上述这些让幸福感成了新生代员工“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至于幸福感是什么,陈老师已经说得比较全面了。
穆:陈老师从新生代员工需求的角度谈了他们对幸福感的追求,彭老师则提到了,这是时代更迭带来的影响。我的观点是,人性需求没变,时代变了,从而激发出以前并不明显的多元需求,这时候我们需要对幸福重新定义。
以前物质匮乏,些许的物质满足就能让人幸福感爆棚,比如彭老师提到的猪油拌饭。
现在物质丰饶,需求自然往精神层面走,而精神层面的东西是很自我的,大家对幸福感的定义自然就不同。此外,物质丰饶的前提是社会高度商业化,商业社会快节奏的生活自然让每个人进入了更加自我的精神世界。
虽然员工的幸福感可以用陈老师提到的维度来评价,但在具体定义上是千差万别的。
举例来说,什么叫幸福感中的价值体验(个人价值实现)?有人认为是造福社会,有人认为是成就自我,有人认为是名,也有人认为是利。
新生代员工极度自我,你很难用统一的集体主义的物质或精神反馈去满足他们。可行的做法是,让他们在企业的平台上,找到一种自己与世界和解的方式。心安之处,即是幸福。
在员工追求幸福感的同时,企业也在追求效能,而且与工业经济时代相比,现在企业对效能的要求苛刻到极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企业追求的效能究竟是什么?
陈:效能可以简单理解为“效率+效果”。百年组织管理理论一直在试图回答“组织效率从哪里来”这个核心问题,而组织管理从根本上说就是解决效率的问题。
从组织管理演变的历史看,第一阶段是科学管理阶段,代表人物是泰勒,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使劳动效率最大化;第二阶段是行政组织管理阶段,代表人物是韦伯和法约尔,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使组织效率最大化;第三阶段是人力资源管理阶段,包括人际关系理论和人力资源理论,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使人的效率最大化。综上,在工业经济时代,通过分工、分权、分利所获得的相对稳定的责任体系,推进了绩效的获得,“分”成为主要的组织管理方法。
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管理面临三个新挑战:强个体的价值崛起、影响组织绩效的因素由内部转向外部,以及驾驭不确定性。
组织要获得绩效,核心关键是把组织看成一个整体,而非分割状态。而且在数字化背景下,技术带来的互联互通让组织生存在一个无限“连接”的空间。所以,今天的效率不再来自分工,而是来自协同,我称之为第四阶段——协同共生管理阶段。
穆:我一直把效能定义为Efficiency,即投产比或效率, 另一个相似的词是Effectiveness,即有效性或效果,合起来就是陈老师讲的“效率+效果”。在我的印象里,我和彭老师都是效率论的支持者,认为效率才是应该主张的效能。2013 年,我们在国内某人力资源学术期刊上分别发表了一篇论文,都把人力资源效能定义为人力资源领域的效率。刚才陈老师也认为,组织管理的根本意义是解决效率问题。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三人应该是达成一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