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低谷,企业需要做什么
作者: 程兆谦
当前处于近几年来的经济低谷,这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从经济发展速度、国际经贸关系,还是从企业生存状态、对未来的信心来看,均是如此。“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果水冷了呢?当然也是“鸭先知”!近段时间,不断传来中小企业裁员和倒闭的信息,更具标志性价值的信号来自那些大企业。两三年前还意气风发的阿里、今日头条、腾讯等,均宣布了令人吃惊的裁员比例,传统企业巨头美的集团也大幅压缩非核心部门。但是如果去看它们的财报,营收、利润、现金流的绝对值都还是不错的,甚至是正增长——美的2022年第一季度营收和利润均是10%左右的增长。这种反差背后,最可能的解释就是,敏锐的企业家们看到了关于未来的消极信号,正如方洪波所言“未来三年行业会面临比较大的困难,是前所未有的寒冬”,他们需要为此做好准备。
那么,如何穿越可能会持续较长时间的低谷呢?这是每一家企业的必修课,毕竟有谁能一直顺风顺水呢?只不过低谷也有不同,有的是业务层次、企业层次的,有的是行业层面的,还有的是宏观经济层面的。今天,我们讨论的低谷是复杂的、复合的,是“冲击+周期+结构”三种性质的问题叠加带来的低谷。
处于低谷之中,企业家自然心理压力很大,但是如果从更大时空来看,我们其实不必过于恐慌。冲击之后会有反弹,周期有低谷,也会有复苏,难点是解决结构性问题,它是真正摆在我们面前的高门槛。通过理解当前形势的本质,本文提出了三个主题词:韧性、深耕与跨越,希望它们能够帮助中国的企业家认清形势,找准发力点,突破局限,带领中国企业进入更高的发展阶段。历史告诉我们,从最残酷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企业将具有更强劲的生命力,尤其对于志存高远的企业来说,眼前的低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低谷的缘由:冲击+周期+结构
在提出任何策略建议之前,首先要问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当前的形势?
突如其来的疫情冲击
我们首先看到的自然是疫情的影响,自2020年初至今已经两年多了,它给人类的生活和生产活动造成了全方位、巨大的影响。仅从经济方面看,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估计,新冠疫情带给全球的经济损失可能超过12万亿美元,相当于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2017年经济产出归零(当年中国GDP为12万亿美元),世界第三大经济体日本两年半的经济产出化为乌有(过去20多年日本每年GDP基本保持在5万亿美元上下)。
进入2022年后,以上海“封城”为标志,疫情对中国的影响似乎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消费端产业无须说,更重要的是,上海处于中国制造业“高精尖”产业网络的核心位置,决定性地影响了半导体、新能源汽车、智能手机等战略性新兴产业的运行状态,引发了很多产业链式停产。小鹏汽车的李小鹏、华为的余承东均曾在4月份公开发声,警告如果上海不能有效地复工复产,涉及上海供应链的产业,如新能源汽车、智能手机等,都可能全面停产。
但是,从全世界范围来看,疫情造成的影响已进入尾声,大多数国家都已经或者正在“正常化”。中国2022年第一季度GDP增长4.8%,虽然低于目标值,但是相差并不远,影响大的是4、5月份。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4月份数据,社会消费零售总额下降11.1%之多,规模以上企业的增加值同比下降2.9%,出口同比虽然增长1.9%,但增速远低于3月的12.9%。5月份的情况估计相差不会太大。即使如此,我们相信,只要在条件成熟时疫情政策发生转变,改变动辄大范围封控的做法,中国经济可以迅速反弹。
早已到来的下行周期
不过,这不是当前形势的全部,疫情带来的“冲击”只是其可见度最高的部分。也许是受惑于此,不少人开始怀念疫情之前的2019年。然而,回到彼时,它真的如我们今日想象的那般美好吗?非也!
“新常态”这个词今天看起来很陌生,但当年非常流行,它描述的正是包括2019年在内将近十年让中国人感到不适应的宏观经济形势:自2010年以来,GDP增速连续下滑,从2010年的10.64%,阶梯性地下滑到2012年~2015年的7字头、2016年~2018年的6字头、2019年的低于6%。要知道,上一次低于6%是30年前1980年代和90年代交界的两年。
换言之,在2019年之时,中国经济实际上已经处于此前十年最差的时期了——这是从发展速度而不是经济规模角度讲的。新冠疫情的到来,只不过又狠狠地向下推了一把,2020年GDP增速只有2.4%,第一季度甚至下降了6.8%之多。不过,因为2020年、2021年成功的疫情防控,“中国制造”曾经获益了一段时间,2021年第一季度创下了同比增长18.3%的纪录,但即使如此,两年平均下来,增长的速度也只是5%稍多。
这应该也是中央政府将2022年GDP增长目标设定在5%级别上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很清醒地知道,即使消除了疫情带来的影响,还要面临更深层的问题:周期问题和结构问题,这才是中国企业在更长时间里需要思考和应对的。
所有经济体都逃不过经济周期的规律。围绕经济周期引发了大量经济学研究和争论,凯恩斯、弗里德曼、熊彼特、哈耶克、萨缪尔森等均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尽管他们存在诸多不同,比如凯恩斯突出了有效需求,弗里德曼和哈耶克特别强调货币和信贷政策的影响,熊彼特重视创新周期与经济周期的关系,但并非没有共性。概括地看,本文认为经济波动是供应与需求之间匹配关系的变化,背后的驱动因素主要是投资者心理预期(乐观还是悲观)、投资与回报时间差,以及投资机会的出现与消失(与技术革命、制度变革有关),至于货币、信贷和财政政策,也主要通过影响投资的相关因素(融资渠道、成本等)来发挥作用。
一个完整的经济周期是S型曲线,包括复苏、繁荣、衰退、萧条,前两者是明媚的“上半场”,后两者构成了令人抑郁的“下半场”。经济衰退是拐点,我们理解它是当人们普遍地发现回报不足以覆盖投资成本时,投资者争相收回投资所带来的一连串反应。随后,因为预期悲观而出现投资不足、消费不足,经济进入萧条阶段。这是一个螺旋式样的自加强过程,直到坏无可坏,人们的预期发生改变(“不会更坏了”),才会有大胆的投资者加大投资以谋求回报,这时经济才会逐步走出萧条,进入复苏和繁荣阶段,之后则是再一次轮回,进入衰退和萧条*。
这一观点突出了投资在经济周期中的重要性。经济学家们通过统计发现了从短到长的多个周期——基钦周期(40个月)、朱格拉周期(10年)、库兹涅茨周期(15~20年)和康德拉季耶夫周期(50年),但是共同点都是投资,只是关注的投资指标不同,从库存投资到设备投资、房地产投资,再到新技术革命引发的投资。
它也解释了为何经济危机经常或首先表现为金融危机,以及为何资本市场常常是经济危机的“风暴策源地”、最好的“观察窗口”。原因就是经济危机的本质是投资的危机,而在资本市场化程度高的国家,资本市场的流动性最好,加大投入或者收回投资最便利,所以它的反应最灵敏,表现最激烈。
就拿2008年金融危机来说,它的源头是美国房地产的过度投资。在低利率的诱导下(2001年至2002年美联储连续11次降息,从6%降至1.25%),数十万收入不高且不稳定的人也积极投身房地产投资。随着美国联邦基准利率在2004年~2005年从1%提高到4.25%,出现了规模并不算太大的违约风险,但是这种风险通过巨大的“倒金字塔”型金融衍生产品市场(资产支持债券ABS、担保债务凭证CDO、信用违约互换CDS)的传递而放大,再通过相互连接且居于中心地位的资本市场、金融机构,传递到美国、欧洲乃至全球经济体系的其他部分,一圈又一圈,从核心到外围,迅速放大,一场债务危机就迅猛地爆发了。受此影响,在半年内美国道琼斯指数等腰斩,中国A股更惨烈,一年时间从最高6,124点跌到1,664点。
为了缓解金融危机导致的流动性枯竭,全世界央行都实行了货币量化宽松政策,中国政府推出4万亿刺激政策。大规模的货币投放阻止了经济下滑,甚至带来短期繁荣,却走过了头,催生无谓的投资过热,反倒拉长了因投资过剩而必须经历的“出清”过程。普遍性的行业成熟甚至过剩,发展速度下降,这是理解中国企业面临经济周期的一个重要背景。而且,这个行业清单一直在拉长,曾经作为中国经济发展主要驱动力的房地产、汽车、互联网等都先后加入其中,在线教育这样规模可观的行业甚至大幅萎缩。
强强之争的结构难题
2019年之后,中国经济还迎来了与美国经贸关系恶化带来的外部冲击。2019年,中国对美国出口贸易总额下降20%,2020年进一步下降3.6%。恶化的中美经贸关系就是我们面临的主要结构性难题。当前,我们面临很多结构性难题,如经济效率与社会公平问题、经济发展与环保的平衡问题等,但从企业界来看,这一结构性难题更为重要,它的实质是:中国企业通过全球价值链实现升级的必要性、重要性,与国际政治关系不利影响之间的矛盾。
这可以借助台湾宏碁创办人施振荣提出的“微笑曲线”来说明。经过四十年努力,中国在“制造”环节占据明显的优势,这点用数据看得很清楚:2021年中国制造业产值达到4.86万亿美元,占据全球的30%,是美国的两倍、日本的五倍,相当于美国、日本、德国、韩国、印度、巴西等制造业强国增加值的总和。当然,在赢利能力、人均产值等方面,我们和美国、日本差距还很大,经常只有别人的1/5到1/3。
但是,随着要素成本(土地、劳动力、环保等)迅猛提升,“中国制造”的成本优势受到削弱,利润更加单薄,原有模式无法持续,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水淹微笑曲线”。而解决这一问题的主要策略就是在整体上实现转型升级,朝着价值链两端,即品牌营销与研发设计环节,实现攀升和跨越。从宏观上看,这是我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进入发达国家行业的关键突破,但问题在于,这样做相当于向欧美日企业的优势领域进军,“抢别人的饭碗”。那么,欧美企业及其背后的政府会如何做?它们会对中国企业的转型升级产生何种影响?
考虑到美国在西方世界的领导地位,美国对中国的态度具有风向标意义。过去二十年,美国对中国的态度发生了重大转变:从克林顿政府(1996~2000)友好的“全面接触”战略、“战略伙伴关系”定位,到布什政府(2000~2009)的“接触+防范”策略,同时强调中国是“竞争对手”和“建设性合作伙伴”,对中国提出“负责任的利益相关者”期望。奥巴马政府(2009~2017)则是关键的转折期,从早期的“接触”为主到后期变为“遏制”为主,特朗普政府进一步大幅升级,强调“遏制”与“脱钩”。拜登政府(2021~)则基本继承了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认为中国是“唯一有能力综合运用经济、外交、军事和技术力量对稳定开放的国际体系构成持续挑战的竞争对手”,与中国是“全面战略竞争”,而且在手段上还升级了,从单独依靠美国力量到注重联盟其他发达国家,使中国面对的围堵压力更大了。
从上述过程可以看出,美国对中国的政策是变化的,但并不是突然变化的,而是有一定的连续性,所以从美国立场来看,很难指望它在很短时间内发生改变。中美之间的问题的根源到底是什么?本文的理解是“大而不同”。上一次让美国如临大敌的是前苏联,但与之相比,中国更大、更强。至于“不同”,根源是国情与历史差异,以及由此产生的强大惯性。这也就注定了“战略竞争”可能是中美之间很长时间的主旋律。当然,合作空间也存在,包括对双方皆有利的国际贸易、跨境投资等,还有气候变化等共同的挑战。
如此国际政治格局对于中国企业实现价值链跨越非常不利,特别是在AI(人工智能)、互联网、生物医药、半导体等前沿、敏感的科技产业。它的不利影响在于,一方面,压缩了中国企业获得全球重要市场的空间,削弱了“市场-研发”之间的正向循环,要知道欧美日等发达市场不仅能带来更大规模、更高利润,还有丰富的场景应用、挑剔客户的要求等,这些均是企业持续推进技术和产品研发、解决方案设计的重要输入;另一方面,与欧美发达国家在产业、教育、科技等方面的联系减弱,将使得中国企业在获取人才、技术、关键零部件、原材料、高端设备等多个方面遭遇困难,形成“卡脖子”局面。
华为公司的遭遇可谓典型。自2019年被美国制裁以来,华为电信设备被迫退出以“五眼联盟”为代表的诸多西方国家,智能手机从超过苹果、威胁三星的局面大幅后退,几成“其他”一员,公司的战略空间,特别是国际化市场与研发空间,被大大压缩。放眼互联网、半导体、生物医药、AI等领域,中国的明星企业从创始人教育背景、工作背景,到资本来源、技术合作、客户基础,都很难脱开美国。但凡传来与美国“脱钩”的信号,这些企业的市值都会受到很大冲击。也是受此形势影响,中国和美国的科技独角兽数量和估值差距越来越大,令人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