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所广司：一次完美的相遇

凭借在维姆·文德斯导演的电影《完美的日子》中的出色表演，役所广司获得了第7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奖，成为日本电影史上继《无人知晓》的主演柳乐优弥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演员。在得奖后的采访里，役所广司谦逊地笑着说，“终于赶上柳乐（优弥）君了！”

在北方的风开始把秋意吹到人身上的时候，我们在阿那亚的海边见到了役所广司。

当天，这位银发渐浓、年近古稀的男演员准时出现，面带微笑地跟现场的工作人员们点头问候。很快，役所广司注意到前一天晚上为自己修改衣服的裁缝阿姨，他走过去，询问她昨晚是否因为工作得太晚而睡得很少，带着腼腆亲和的笑容向对方致谢。在人员繁杂众多的现场，他没有忽略对方所从事的细微又重要的工作。

在电影《完美的日子》里，役所广司饰演的主角是一位名叫平山正木的厕所清洁工，他负责清扫东京涩谷区内十多处由著名建筑师、设计师打造的厕所，他给了繁忙的都市人一个个安静、美观的空间，却也被繁忙的都市人所忽略。每天5点15分，平山在邻居扫地的声响中醒来，叠好被子，洗漱，给植物浇水，穿上工作服，出门时他会抬头，双眼和天空打招呼，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一瓶罐装咖啡当早餐，然后开车去工作；天空树进入视野时按下磁带机的播放按钮，音乐陪伴他到工作地点一一涩谷区的公厕；结束工作后，他会在老旧的地下街吃晚饭。平山有很多自己确立的原则，他不用智能手机，不上网：他寡言少语，但工作一丝不苟；他有一棵树朋友；他喜欢看太阳透过树叶空隙洒下来的光影。日语中专门有“Komorebi”一词来形容这样的光影。

平山满足于自己周而复始的简单生活。他置身于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全身心地去感受自然与人间那些微小又真实的变化。但人生总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未曾预想到的事情接连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他内心的宁静泛起层层涟漪，最终一切又回归静谧。

在经历过日常生活濒临瓦解的后疫情时代，这部电影就像是一个突然降临的礼物，简单的故事里蕴藏着我们重构日常生活的锚点。役所广司，这位当今日本影坛最为重要的演员，在本片中献上了留存影史的精彩表演。

遇见平山先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役所广司被问到憧憬成为什么样的演员时，他的回答都是演员笠智众。笠智众是日本电影巨匠小津安二郎导演的作品里不可缺少的存在。小津导演曾透露他偏爱笠智众的原因：笠智众是一位认真的演员，他在摄影机面前不会有意表现自己，所以才生出自然的表演。

“摄影机就在那里，但他却一点没有去展露自己好的一面的意识，我认为这是笠先生的才能，是他作为一名演员的品格。”役所广司说。

小津安二郎导演用《东京物语》让世界记住了笠智众在银幕上的存在。影片中笠智众饰演了一位初老的父亲，他的名字叫平山周吉。

70年后，似乎上天安排了一次完美的巧合：役所广司遇到了文德斯导演，后者最崇仰的导演恰是小津导演，役所广司在电影里的角色名恰好是“平山”。

文德斯导演在拍摄现场甚少约束他的表演，这给予了役所广司诠释角色最大的自由。平山生活里的很多细节是他无意识间完成的：打扫榻榻米的方式、用喝茶的杯子种植盆栽，这些灵感源于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对于一位从不在自己身上找跟角色的共同点的演员来说，也许《完美的日子》是役所广司最为私人的一部电影。

文德斯导演只在拍摄的第一天进行了试拍，之后便摒弃了所有的测试，没有中途喊停，没有演员走位，摄影机追随着平山／役所广司的生活，只是将眼前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虚构和现实彼此交融，役所广司和平山在电影中相遇，他的存在成为了电影最核心的灵魂，而摄影机是这一神迹虔诚的见证者。

当影片入围第7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后，文德斯导演的目标很清晰：役所广司拿下最佳男演员奖，这才是对电影最大的肯定。“役所广司是我的笠智众”，文德斯导演曾在采访时这样说。

役所广司坦言这部电影对自己有着特别的意义。它在他的心中再次唤起了电影所带来的最原初的快乐。跟随着电影在世界各国的放映宣传，他去到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文化中和观众交流，亲眼目睹这部电影带给人们心灵的触动。他说自己重新感受到了电影的力量。这部电影让他看到了出发的原点，是一个新的开始。

平山这个人物也给役所广司镜头外的生活带来了改变。影片杀青后，他领养了平山家里的一株枫叶小苗，在自己家中已经种了一年左右。他开始带着新的目光欣赏无处不在的“Kornorebi”。“好像平山先生已经住进了您的心里”一一听闻，他露出腼腆的笑容，用清透中略带沙哑的嗓音说，是的是的。

有人形容平山规律而朴素的生活是禅的人生，对此役所广司并未表达出完全的肯定。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引用了片中平山对侄女妮可说的那句台词：“‘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平山不去想过去和未来，他全身心地活在现在，珍视当下的每分每秒。也许这是和禅相通的地方吧。”然后，他再一次露出腼腆的笑容。

演员的真实

役所广司本名桥本广司，役所广司这个名字是其恩师仲代达矢取的。“役所”来源于他曾经在政府部门工作（日语中“役所”一词是政府的意思），与他的本名“广司”结合在一起，饱含着恩师对他“演绎之所广泛辽阔”的祝愿（日语中“役”亦有角色的意思）。

1979年首次出演电视剧之后，役所广司在他的影视生涯里塑造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他的代表作繁多：在中年困境中追求梦想的上班族（《谈谈情，跳跳舞），1996）、在追踪连环杀人案的过程中逐渐疯魔的刑警（《X圣治>，1997）、面面俱到却在前妻面前手足无措的酒店总管（《有顶天酒店>，2006）、变化的证词令人疑惑其是黑是白的杀人嫌疑犯（《第三度嫌疑人》，2017）、刑满释放后重新回归社会的善良的黑道打手（《美好的世界》，2021）……这些复杂的角色总会被他施以出神入化的银幕诠释。

从日本首屈一指的导演黑泽清、是枝裕和，到奥斯卡最佳导演的获得者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都主动向役所广司抛去橄榄枝。文德斯导演更是声称自己看过每一部役所广司主演的电影，醉心于他角色中“自然流露出的优雅”。而这份底色，多是源于他为人的品性。就如小津安二郎导演所说，演员的品性好，自然会流露于其表演之中。

2019年在拍摄《美好的世界》的时候，西川美和导演感慨役所广司对剧本的熟读程度甚至比作为导演和编剧的自己还要深入，思考得比任何人都要周全。最终，他的表演连最细微之处都十分精准，让导演甚至感到害怕。但角色之外，在片场，他会用幽默化解剧组成员的紧张，像是一棵大树，关照身边的人，带给他们安全感。青年演员仲野太贺在《美好的世界》幕后采访中感叹道：“无比深邃，无比广阔。这就是日本第一的演员。太厉害了。”

不少观众看过《完美的日子》后，都想要去涩谷的厕所，想要遇见平山先生。也许对役所广司来说，若观众看到银幕上的他，仿佛目睹一个人真实的人生片段，那就是他身为演员的真实，是役所广司的无艺之艺。

Q＆A

您答应参与这个电影项目的时候，曾说它一定会是一个新的挑战。请问什么地方让您感觉到是挑战呢？

这部影片不同于我至今参与过的其他所有电影，没有电影制作公司，也没有发行公司。这个项目最开始是优衣库的董事柳井康治先生为迎接全世界来参加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的宾客，自费发起的改造东京涩谷公共厕所的“TheTokyo Toilet Project”（下文简称TTT项目）计划。当听说TTT项目从清洁到整体维护都是靠他自己的费用支出时，觉得这是一个很棒的项目，我很想参与进来。那时候的想法是拍短片，完全没有想过要在电影院放映。后来听他们说想邀请维姆文德斯来执导，我特别震惊。文德斯导演怎么会来拍有关东京厕所的电影呢？没想到导演很快就答应了，而且不是拍短片，是拍电影长片。一切从这里开始。所以，与其说我是作为一名演员出演这部电影，不如说我想得更多的是为这个项目尽一份力而参与其中。这种参与方式是我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尽管在一开始我只听说了这是一部关于在涩谷工作的厕所保洁员的电影，但我有预感，它会是一部很美的电影。

最初读到剧本的时候，您有怎样的感想？尤其是对于平山正木这个角色，您是如何理解的？

我读后觉得很有意思。但像这样没有什么剧情起伏，只是一遍又一遍表现一位男保洁员日常工作的电影，观众真的能进入状态吗？我有些没把握。不过总的来说，从这个有着不凡过去的男人的平淡生活中逐渐萌生出戏剧性，这个结构让我觉得剧本写得非常好。

为了构建角色，您一开始做了怎样的准备？首先进行了TTT项目的保洁培训。如果不做这方面的培训，我没办法拍。我用了两天时间紧跟着厕所保洁员学习，他给了我详实的指导。

之前我们在采访西川导演时，她说您为了角色很努力地练习如何熟练地使用缝纫机；这次为了《完美的日子》，您事先练习如何清洁厕所，听说甚至还在大夏天穿着连体工作服在家里的院子里劳动，训练自己的身体去熟悉所扮演的角色的行为，这样的练习是您一直以来都很重视的方法吗？

是的。如果角色真的是每天都在做那样的工作，不在某种程度上进行训练的话，实际拍摄过程中就会去在意这些行为，而导致无法在表演上集中注意力，所以要提前练习。像之前的缝纫机操作，虽然我没法做很复杂的技术活儿，但是怎么说呢，因为三上这个角色是非常擅长用它的，毕竟他在监狱里用缝纫机用了几十年，所以我想表现得很熟练。我想，如果我能做得看上去很熟练的话，一定很酷，所以提前做了练习。缝纫机好像都被我弄坏了两三回。电影开机前，我把机器拿回家练习，结果线缠在一起，给弄坏了。

打扫厕所也是这样。我饰演的人物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职业，在进行训练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间会产生某种感觉：啊，这个人过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生活吧。然后，那种生活一点一点进入我的身体。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