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启迪,冒险
作者: 罗怡 朱凡刘索拉:生命与自由的庆典
80年代中期,踏着时代骚动的鼓点,刘索拉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成为那个时代大学生和文学青年们的必读篇目。刘索拉不仅是“先锋派小说”的先锋,亦是一位影响深远的音乐家,“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以充满文献性和想象力的创作,启发了无数后来者。
今年10月6日,上海交响乐团的演出大厅,管弦乐奔放欢腾的节奏,与中国动画史上的丰碑《大闹天宫》中活蹦乱跳的大圣齐舞,构成了一幕生命与自由的庆典。这是刘索拉自年初开始,从卧床四年的状态中稍稍恢复后,历时八个月创作完成的北京国际音乐节和上海交响乐团的共同委约新作品。重病四年,刘索拉还完成了《浪迹声涯》一书,讲述了个人音乐创作生涯与“刘索拉与她的朋友们”乐队的故事。最近她将爽朗的笑声与强大的生命能量带到了我们的访问现场,与我们分享了她的创作动机与灵感。
祖籍陕西志丹的刘索拉,家世显赫,家学渊博。母亲曾在解放前的上海“淑女大学”读书,热爱音乐。刘索拉在妈妈的影响下成长,在家里请的戏曲名师和老上海滩唱机中的西洋爵士乐熏陶中长大。1977年,她考进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作曲系学生,这个班走出了谭盾、叶小纲、郭文景、陈其钢、瞿晓松等一批享誉世界、对中国音乐与社会影响深远的作曲家。这个在班里“管玩儿的”、闹着想退学的“懵懂女孩”,“看着他们,给他们写小说”,由此成就了在80年代中国当代文化思潮中的“刘索拉旋风”。1986年,踏着时代的鼓点,《人民文学》重磅推出她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主角脱胎于当年的同学们),成为那个时代大学生和文学青年们的必读篇目,“先锋派小说”的先锋。

之后,刘索拉又陆续出版了《寻找歌王》《迷恋·咒》等著名作品在今年刚出版的《浪迹声涯》中主角都是“音乐人”,主题都是“做音乐”。而这其中,无论是音乐还是人,都在各种不同文化的冲击中寻找着人生与音乐的奥秘——东西方或者只是其中一个大而概之的说法:刺激心灵的震颤来自广阔的视野与丰富的游历:中国的音韵、传统的音律、经典的器乐、民间的小曲、黑人的蓝调、即兴的节奏、实验的方式……这其中她从1988年盛名之际负岌英伦,到90年初开始满美国旅行,带着身上还留有的中国音乐顶级殿堂培养出来的绅士淑女劲儿,寻梦黑人蓝调。“在中国我学的这些系统的东西没有那样的力量和那样的声音”“我们谁都没在音乐学院里学到怎么发疯”,他们“教会我如何把自己从自己身上扔出去”。“开窍了”的刘索拉能量爆发,创作了《蓝调在东方》,被列入“英美新世界音乐”排行榜前10名,引起全球先锋音乐界高度关注。《纽约时报》评论:“刘索拉表现了一种传统中的异变。”刘索拉说:“外来的文化会刺激我,但最大的刺激其实是让我更懂本土文化的珍贵。”也正是自那时开始,她梦想“成立一个以中国人为主的有能量的乐队,让年轻人听到中国乐器的声音也如听到摇滚乐般兴奋,民乐家们再也不是海外中国城异域情调的点缀”。
她真正实现这个梦想,是在唐人街某个凄风苦雨的寂寥酒吧偶遇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老系主任、民族打击乐学会会长李真贵教授之后。在刘索拉眼里,他手下的鼓声展示了中国鼓的神秘性,从他的演奏中能听到时间的运动,由此有了2000年的民乐实验音乐会,并开启了“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的序幕。这个以中国打击弹拨乐器和人声为主导,以充满文献性和想象力的创作,开启了刘索拉的野性、魔性、狂性,亦巫即道的“声涯”。虎兔摇、鸡狗跳、生死庆典、鸡赶庙会、雁鹤鸣,这些名字引发了原始穿越,与啸歌和巫乐,承接着“天灵地气”,回归音乐本质的灵魂性和仪式感,在国际舞台大放异彩。“刘索拉与她的朋友们”也常常作为聚光乐队演出,并被评为音乐节上最好的乐队。
在刘索拉重视的舞台即兴创作中,“动机”是一个关键词,作为乐队的核心(虽然刘索拉在作曲中强调将每一位乐手都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她常常是给出“动机”的人。人生中无法回避的生老病死,是刘索拉创作的另一动机。刘索拉享誉世界的重要创作《蓝调在东方》就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中完成。“亲人的离去对我们震撼最大的是,你会突然考虑到死亡这件事跟你多近。亲人的离去对活着的人来说是一堂特别好的课,你—下子就好像懂了,创造里头就会带出暗音色和暗能量,此前都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这会带给音乐一个特别大的改变。”而自身从生死线上“活过来”的经历,又让刘索拉“现在觉得死亡是很光明的一件事”。生病中很长时间不能写音乐,刘索拉就画画,色彩艳丽的、恍若混沌开天的画。不同于她现代性、结构如建筑般坚固理性的手书乐谱,这些充满生命灵性的精灵从她的手尖如瀑布般流泻出来。刘索拉就这样慢慢画,慢慢“活过来”,并开始了交响舞蹈音乐组曲《大圣传奇》的创作。整整九个乐章,从花果山称王到蟠桃盛会,从盗取仙丹到麈战诸神,音乐与动画一同将观众带入热闹非凡的<大闹天宫》场景之中。这是一部“能让人跳起来的音乐”。“看着画面上那个翻着跟斗、充满生命力、打不倒的孙悟空,让我在无助与困难中感受到一种生命力,甚至让我从一个悲观的人变成了一个乐观的人。”“卧床四年,意外捡回这条命以后我就特别乐观,人特别轻松。我都想不到自己会写这么快乐的音乐。”又会有多少人,因为这音乐投入到生命与自由的庆典!“你只要出了声以后,它自己就有,它就是能影响人的思维,创作的时候根本不要想去怎么影响别人,它就会影响别人。”刘索拉在创作中生命力得到了恢复,也难怪连翟永明都说:索拉现在的状态就是齐天大圣,大闹天宫!
翟永明:“在最小的梦中睡去,在最大的梦中醒来?”
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主司艺术与科学的九位古老的文艺女神的总称。缪斯既是艺术的代表.也是艺术本身;人们常把创作的灵感比作缪斯女神的降临。提及中国当代文学的缪斯,翟永明无疑是最无可争议的一位。
翟永明于2012年获意大利“Ceppo Pistoia国际文学奖”,同年获得第31届美国北加州图书奖(31st Annual Northern California Book Awards)翻译类图书奖;2019年获上海国际诗歌节“金芙蓉”奖。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并在上述语系国家发表出版。
1998年,翟永明于成都开设“白夜”酒吧文化沙龙,策划举办了一系列文学、艺术及民间影像活动,对中国尤其是成都的艺术发展起到了很重要的推动作用。作为文人墨客心中的传说与女神,以她的形象作为题材的艺术、诗歌、文学丰富之极。画家何多苓早期油画作品中的很多很多“她”那深邃的眼神,已经刻在中国视觉艺术史中,在艺术拍卖上屡拍高价。翟永明也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女性主义启蒙者之一,是众多中国女性成长道路上的“缪斯”。有诗为证:
“你同她/她同你的心/是体内最危险的组成/那支笔/先画你的眼/再画那些看不见的部分/无人理解她不可挽回的隐秘/也无人逃得过她春夏秋冬的凝视”(《肖像》)
工科毕业的翟永明,在80年代初西南物理研究所的宿舍里创作了中国“女性诗歌”的发轫之作和代表作品。今天的千禧一代很难想象诗歌潮头浪尖的地位,以及年轻人对诗歌的狂热。创作于1983年的《女人》组诗在发表前以油印的方式流传了几年后,被《诗刊>于1986年隆重推出,旋即以独特奇诡的语言与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文坛。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身体/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我是如此眩目”
这组诗被认为是中国女性意识觉醒的号角,从此“女性主义”的标签就贴在了翟永明身上。“除了站在女性视角的诗歌,我也写了很多社会性的诗歌。最初我比较反感这个标签,觉得大家好像没关注到人类视角这个部分。后来随着创作的进程,我就不是太在意了。批评家也好,理论家也好,它们需要方便归类,这和我自己的写作是没关系的。”
1990年,翟永明旅居海外近两年。“跟母语的间断,使你回头再望你的传统文化的时候,会有更深的理解。这导致了回来以后对写作重新认识。”“同时,当你更明白了外来的东西,在使用本土文化素材的时候,两个文化其实都进来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有一位艺术家意外闯入了翟永明的视线,这就是墨西哥艺术家弗里达·卡罗。“弗里达那个时候其实也刚刚被西方承认,所见还不多。我那会儿其实挺穷的,但还是把她的画册买回去了。她绘画里面表现的东西跟我诗歌里面表现的东西,我觉得特别的一致,她似乎是另一个领域的知音。1993-1994年,我写了第一篇介绍弗里达的文章,没过多久,就写了关于她的一首诗。”之后,翟永明每一个创作阶段都有弗里达的身影。在翟永明2021年出版的新诗集《末日沉浸脚本》中,便收录了一首:
“‘我没病,我只是坏掉了’/她的眉毛忽高忽低是为了修复碎片式的大腿/她的特旺特佩克长裙/同时修饰着她的画/手套中的活物曾经努力飞翔/如今酣然入睡仅有外部的崩裂/震撼我们的眼睛/摄影师/闭上你的独眼”
正如翟永明在许多以她为模特的人像中盯回去的深邃眼神,在这首诗中,作者一如既往地传达着对“凝视”所产生的框架的拒绝,在这本最新诗集中,收录了翟永明与许多艺术家,尤其是女艺术家的跨时空、跨媒介对话:草间弥生、唐丹鸿、姜杰等等。(关于翟永明对女艺术家的书写,更早期有一本《天赋如此》出版。)同时这其中也有许多“人类视角”的诗篇:后人类、基因、可穿戴设备、大数据、仿生人……包括电影中的若干虚拟人物;生活中、社会上、新闻里发生的一些新鲜事,都会引发翟永明的诗兴。在报纸上读到人类制造了很多太空垃圾,包括一些宇航员的尸体都漂浮在空中,于是就有:
“从什么地方溜出去/怎样躲避来自另一飞行物的碰撞/或者让我在大气层中燃烧成灰烬/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寿终正寝/没有一种现在还没有”
在写了这首诗后不久,著名艺术家徐冰开始了关于送作品去太空的创作构想。翟永明与徐冰,在艺术圈堪称神仙眷侣。2017年,徐冰执导的独立电影《蜻蜓之眼》是两人首度合作的作品。这部以上万小时的监控录像为素材进行剪辑制作的剧情片,其难度在于要从不同的材料里面组织一个故事出来。翟永明作为编剧主力,投入了大量的工作。与此前与贾樟柯合作编剧的《24城记》一样,它获得了多个欧洲国际电影节的奖项。
当然,“这是一个预言也无法预知的年代/女巫虽未远去/剧本和舞台早已变得寡淡无趣/剧情和表演/只会从观众中产生/结尾将走向开放/或嘎然而止/直至在沉浸中/与末日一起下行”。
在这首诗中,翟永明将自己从被凝视的女神框架中消解,以女巫的形象与想象告诉我们:
“我们在最小的梦中睡去/在最大的梦中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