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她在达到巅峰，跌入低谷，再上巅峰之后，有尊严地退役。离开了网坛，告别了荣誉，她不再频繁回顾，甚至几乎不再拿起网球拍。她拥抱自己作为全职妈妈的新身份，就像在前30年的生涯中专注地打球一样，专注于自己全新的生活。但在很多时候，她依然如同一面旗帜，鼓舞着许许多多的后来者。

这几年的生活，李娜就像是在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宣布退役之后，她和姜山原本准备沿着职业生涯打比赛的路线—墨尔本，巴黎，温布尔登，纽约— 一路游玩。有什么比自己一身轻松、欣赏以前的老对手辛辛苦苦打比赛更爽的事情呢？然而，命运似乎跟她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很快，女儿Alisa就出生了。又过了不久，他们又迎来了儿子Sapajou。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每一年似乎都带有自然的刻度。一场场比赛，胜利、失败、排名起起伏伏，或是创造历史，或是经历伤痛，让李娜刻骨铭心，甚至载入网球运动的历史，伴随她成为国际网球名人堂的一员。但作为妈妈的日子，却如同流水般波澜不惊，回头看才意识到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一道温暖的墙

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仿佛一道温暖的墙，把她与过去20年职业生涯中萦绕着自己的网球世界隔离开来。即使回头看，也是用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视角。比如孩子们今年在读了李娜的自传《独自上场》的青少年版之后，问了好多李娜意想不到的问题。为什么外公当时生病了治不好？那么热的天怎么还要在室外打网球？不可以打室内的话，为什么不搭一个棚子？

“小朋友的世界就是很单纯。”李娜有一些感慨。但也许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从书中看到的不是那个从7岁开始就为了网球而吃尽苦头，也因为网球而成就荣耀的传奇球员，他们关心的只是一个最亲爱也最真实的妈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娜都没有告诉孩子们自己曾是网球大满贯得主，孩子们也理所当然地以为，妈妈就是个普通的全职主妇，每天接送他们上下学，陪他们一起玩乐高、拆盲盒。李娜和姜山也从没想过要亲自指点孩子们打网球，“以免破坏我们的塑料亲情”。直到孩子们有次在电视上看见了关于李娜的节目，然后自己上网搜索到妈妈过去的成绩，李娜才开玩笑地说：“最高排名世界第二，还不错吧？”

今年夏天，李娜带着全家人一起去温网打了元老赛。对她来说，这里是个留有太多回忆的地方。2006年，她作为大满贯历史上首位来自中国的种子选手来到这里，又作为大满贯首位进入八强的中国选手离开。就是从那时起，她在这个几乎被西方人统治的项目里，进入了全世界观众的视野。

时隔多年回到这片草地，人们都不禁回想起当年李娜叱咤赛场的英姿。但对她来说，这更像是暑假里的一次家庭旅行。孩子们在场边观战，跟姜山一起嘲笑曾经在世界网坛叱咤风云的妈妈“又打了一个臭球”。

在这次旅行中，李娜连续三天带着Alisa和Sapajou去见了自己的经纪人麦克斯· 埃森巴德，也见了陪伴她走过漫长伤病期的医生艾瑞克。与其说这是为了让他们更了解爸爸妈妈的工作，倒不如说只是去见见这个家庭的朋友们。“我那经纪人一去就给孩子们糖，你知道吗？所以小朋友都超爱他的。第四天他们就问我说，妈妈，我们今天为什么不去见麦克斯？”

这次在英国见到医生艾瑞克，他还问起了李娜的膝伤。在职业生涯中，右膝的伤痛曾经如影随形，并让李娜两次接受手术，抽过无数次积水，也打过无数针。不再打球，膝盖也不再需要承受频繁的左右转换或是急停，旧伤已经很少再困扰李娜了。

艾瑞克邀请李娜冬天去找他一起滑雪，“我还开玩笑说，滑完雪要不行再找你做手术呗！”滑雪是李娜现在最热爱的运动之一，除此之外她还每天坚持跑步9公里。“本来是10公里的，但我觉得现在10公里跑起来有点累了，所以自己降了1公里。”

仅仅有希望获胜

生活中已经很少有网球，她也很少回忆起曾经的荣誉。“回想的时候可能会为自己感到骄傲，或者是觉得自己之前做得很棒，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我现在的生活。我不是一个会去回想的人。我想的就是怎么赶紧把孩子养大，他们成年以后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时间，跟姜山一起去旅行了。”对她来说，这可能是如同当年想要赢球和夺冠一样的重大目标。

上一次完整地回忆自己的职业生涯，还是在2014年慕尼黑的训练期间。为了筹备自传《独自上场》，出版社的编辑团队前往慕尼黑，在每天的白天训练结束后和李娜聊上两三个小时。“编辑们在网上找了好多数据，我们还一起翻了好多视频资料。跟他们一起回想的时候，我觉得很神奇，很多瞬间我自己都忘记了，直到聊起来我才想起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在李娜的职业生涯中选择一场最具有代表性的比赛，也许不是2011年6月5日她在罗兰· 加洛斯的中央球场获得法网公开赛女子单打冠军，也不是2014年1月25日第三次站在澳网女单决赛的中心球场，在职业生涯的尾声再次站上世界之巅—也许，应该是2013年的澳网女单决赛。更确切地说，是这场比赛的决胜盘—第三盘。

在前一场半决赛中，她刚刚以两个6比2的比分，2比0战胜莎拉波娃，以一场相当出色的胜利进入决赛，对阵上一届冠军维多利亚· 阿扎伦卡。

第一盘取胜后，她扭伤了左脚，丢掉了第二盘。在决胜盘，意外发生了。她突然失去了重心，轰然倒下，头磕在了地上，并短暂失去了视力。

带着伤病和可能的脑震荡，她很快回到了赛场，还要继续打。而她的攻势也并没有减弱：全场比赛，阿扎伦卡打出18个制胜球，而她有36个。人们仿佛看见李娜又放出了那头内心的猛兽，“它好斗、易怒、偏激、伤痕累累、残暴无比。我习惯在比赛时打开笼门，让它出来助我一臂之力”，这让她又成为那个倔强、坚韧、决不认输的球员，咬着牙，一拍一拍打，进攻到最后，直到3比6落败。

直到第二年在同一个球场，她终于拿到人生中的第二座大满贯奖杯。

李娜很少把热爱挂在嘴边，也从不讳言自己对网球的感情是多么的真实而复杂。她说打职业联赛的感觉如同刀头舔蜜，所得甚少，所失甚多。看客记住的都是胜利带来的欢欣，而这对于当事人来说远远不足以抵消失败带来的压抑。而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

比起热爱，支撑她走下去的首先是信念，然后为信念付出行动，“然后你才有希望，仅仅有希望——获胜”。

从童年时期开始拿起网球拍，到法网夺冠，再到澳网夺冠；从第一次退役的心理挣扎，三次膝伤手术的痛苦难熬，再到穿插在胜利、冠军、创造纪录之间的失败、伤病和自我怀疑；从独自上场，到艰难地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团队，成为真正意义上掌握自己运动生涯的职业网球运动员……李娜的职业生涯不仅创造了太多的历史纪录，也充满了起承转合，以及几乎是震撼人心的戏剧性。

她的经历鼓舞着各个领域的许多运动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表示在艰难的时刻会阅读她的自传获得力量。这时候，那个无比真实并且永远避免拔高自己的李娜又出现了：“那是因为我付钱给他们这么说的！”

等待一个好时机

今年的柏林夏季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上，李娜作为旗手与另外7名旗手一起将国际特奥旗帜带入场地。李娜接受国际奥委会的任命，担任特奥会全球大使已经有7年了。这也是如今的她在公众领域最重要的身份之一。

第一次履行大使的职责，是在上海的一所融合学校。在那里，正常的孩子和特殊的孩子一起生活和学习。当时李娜正怀着小儿子Sapajou，与这些孩子的见面给了她格外的感触。“他们都在一个班上课，很多大人的偏见在孩子们的眼里是看不到的。当我进到学校参观的时候，看见正常的孩子其实会帮助特殊的孩子。这种关心和友爱让我觉得，应该发出更多的声音让大家关注到这件事情，让更多的人去帮助这些孩子。”

从这些孩子们的身上，李娜也得以从另一个角度看见运动的魅力：它让孩子们找到足够的自信和勇气，能够走进大众的视野。在今年的柏林特奥会上，她认识了一个参加体操项目的小运动员，特别喜欢奥特曼。“特奥会的姐姐就跟他说，你拿几块金牌就给你买几个玩具。后来他拿了两块金牌，但购物车里面有4个奥特曼。我们就逗他说，那怎么办呢，只能买两个。孩子说，没关系，还有两个我下次努力就好。”这让李娜觉得，运动的意义也许存在于孩子们这般简单的快乐之中。

运动的快乐可以很简单，也会有不得不面对的复杂。从退役后，李娜就有创办一所网球学校的想法。而她的理念与传统的体校非常不同：孩子们必须要接受文化教育，通过考试以后才有资格去打网球。“现在大家都想着走职业，但如果你不读书只打网球，完全押宝押在这上面，有多少人可以赌赢呢？他们应该对这项运动以及围绕这项运动的市场和规则有比较系统的了解，以后才能有持续性的发展。”

比起独自上场的网球比赛，这是一个比获得大满贯冠军复杂很多的目标。在尝试了10年以后，这个目标有改变吗？

“没有改变，等待一个好的时机。”

Q&A

ELLE：你退役就要10年了。现在回头看，当时退役是一个正确的时间点吗？

李娜：我觉得任何事情都是正确的。一定要坚信自己的选择就是正确的，只有这样，你才能不受干扰地往前走。

ELLE：退役后回归普通人的生活，有什么是比拿“大满贯”更难的？

李娜：打球时我有自己的团队，为了这个目标大家一起奋斗，在场上打得好或者打得不好，自己都知道，必须要自己去承担。但在生活当中，不是说你做得好，就一定可以得到相应的等价的回馈。比如说在整理好房间的一刹那，可能会有一些成就感，可是抵不过他们一下子就能全部给你弄毁了。你收拾完了以后，他还会跟你说：你为什么要收拾，我都找不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