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将尽
作者: 莉璎1
白色无光的日头从东方微粉的云层跳脱,施雅站在窗前观看。
昨天晚上的越洋电话依稀耳边,“妈,您在养老院住着还舒服吧!我怕您一个人在家孤单,养老院人多、热闹,能照顾到医疗和饮食起居,等病好了您再搬回家住。”
“是呀,我就是想家,想你,我想快点儿好起来,去帮你和珍妮照看小孩。”
“好的,先不说了,我要去上班。带小孩的事情我得和珍妮商量。”
电话挂断,施雅在寂静的长夜盼望黎明。这边天亮,那边程酌才会下班。
程酌去了国外很少回家,他父亲老程去世他回来过一次。那孩子一半像老程,文质彬彬,一半像他亲妈,高高大大,看似不拘小节,其实细腻。程酌安慰施雅:“妈,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您有困难尽管告诉我。”程酌让施雅暖心,她觉得没白从小疼他。
老程走后程酌在国外成家,他劝施雅:“妈,不用急着过来,这边不讲究结婚仪式,等我们安顿好回国看您!”施雅愣神,只得给程酌转过去一笔钱。
一个人的日子被空旷裹挟,头脑时而不灵光,爱溜号。刚拖洗的浴池地面滑,施雅忘记了,疾步走进去取毛巾,踩到水“哎哟”摔倒。施雅哆哆嗦嗦爬至客厅,拿起手机向程酌求救。程酌从睡梦中惊醒,他建议:“去养老院吧,比在家雇特护叫人放心。”程酌给郊区养老院转了钱,养老院来人用轮椅把施雅接走。先送去医院做了检查,只是脚踝摔伤,无大碍,回头入住养老院。
早餐有人送来,屋里屋外人走动的声音、互相打招呼的声音、窗外的鸟鸣,生命再次苏醒的迹象越来越密集。施雅用羹匙搅动一碗粥,还别说,比自己在家熬的好喝。不想吃粥有面条,还有米饭炒菜,随意点。吃过饭,护理员帮她梳洗打扮,“真漂亮!”护理员说,施雅对于别人的夸奖已经习以为常。上午八点养老院搞文艺演出活动,施雅有一曲小提琴独奏表演。
护理员推着施雅去往养老院活动礼堂,身旁那些老年人不论男女,穿着相对老气、朴素,他们脸上堆着褶子,结痂的岁月不平整,却不耽误露出单纯的笑意。施雅不像老人,她穿绛红色薄纱笼罩同色面料的八分袖连衣裙,裙子上有刺绣花纹,腰间系带,裙下穿肥腿直筒黑纱裤,脚蹬软底镂花羊皮黑瓢鞋,头发用玉簪挽在脑后。施雅不笑,脸孔雕塑般玲珑、冷静,她怀抱橙红色小提琴,像池塘中唯一开放的秋荷,穿过枯枝蔓叶,找到自己的位置停下。
节目已经开始,副院长是位女同志,她手舞足蹈,用手和肢体夸张地比画:在大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大大的种子,开大大的花……她把种子比作脸盆那么大,身边的老人跟着比画,她把花朵比作洗衣盆那么大,身边的老人继续跟着比画。现场进入互动白热化状态,简单的快乐无缘由地传递扩散。
唯独施雅没有跟着比画,也没有跟着沸腾。她无比孤单、落寞、抵触。
副院长闹够了,热情宣布:“下一个节目,由小提琴艺术家施雅为我们表演小提琴独奏曲《梁祝》。”
施雅被推到人群中央,她缓缓把小提琴放置颚下,右手抬起琴弓,落在亲和的A弦上,如泣如诉的流水声响彻礼堂,施雅陷入自我的境界……
掌声雷动,施雅依然陷在自我的境界,她心里含泪,目光幽深。男院长赶来,推着施雅退场。
院长办公室里,院长脸上堆笑,温和地询问:“您儿子再次转来钱款,请问您对我们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回家,给我派个护理工,我不太习惯这里。”
“可以。”院长马上打电话叫人,安排工作。
上午九点半钟,施雅回到家中。
阳光滑过窗帘边缘倾泻进屋内,窗帘是深蓝色、钴蓝色、天蓝色混合花纹绒面的,雍容雅致,她和老程喜欢这个样式。她偎在窗帘下,嗅到老气息,仰头看一眼外面,阳光刺得她流泪。
施雅的手微抖,她给家住县城的亲儿子拨打手机:“大卫呀,妈想囡囡了,你能不能让圆圆带着孙女过来,我想看看。”
大卫的声音:“妈,囡囡今天打疫苗,她姥姥领着去,她打了疫苗回来会很矫情,她姥姥得哄着她。下午我过去看您。”
电话挂断,施雅的泪水滴落手背。眼眶里,泪是热的,手背上它变凉。
2
“小白,帮我打扫房间吧。”护理工姓白,是位干净利落的中年女子。
施雅自己驱动轮椅,滑行到她和老程的大卧室,她看着小白工作。“换洗的床单在床下,把床板从床尾掀起。”施雅告诉小白怎么做。
“还是白色的床单,原来姐姐喜欢白床单,随我的姓!”小白笑了。
床单必须白色,这点喜爱,施雅和老程完全一致。房间物件颜色众多,白床铺像巨大的百合,像所有静物的单一背景,某种神圣的隐喻。
老程名叫程思浩,比施雅大十岁,管弦乐队总指挥。施雅二十八岁时,被县文化馆以优秀人才派往大乐队学习和锻炼。施雅在舞台上与程思浩第一次合作,表演的是《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机关人员和院校师生来了不少,合唱团站在管弦乐队后面,台下黑压压坐满人。施雅就在程思浩左手眼皮底下,小提琴首席位置。临上台,程思浩友善地安慰施雅:“看我指挥!”施雅会意地点头感谢。
施雅根本不像结过婚的人,她一头长发率性飘逸,表情空灵,身姿曼妙有艺术气质。她来到团里那天,一群人叽叽喳喳夸她漂亮。
程思浩情绪状态就位,他看着施雅,一高一低,出手挥动,管弦乐队的狂风骤雨排山倒海般来临。施雅凝神关注程思浩的一举一动,她的琴弓在弦上环环相扣,恰合拍节。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照和配合,随着曲目的行进,渐至激情澎湃、心灵相通、乐感迸发,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深切共鸣。这种共鸣既缥缈又具象,如星辰大海,浩瀚无边,被观众潮水般的掌声洗礼得灿烂而纯粹。
演出结束,程思浩邀请施雅:“明天上班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施雅赴约,程思浩显得激动。施雅反而轻松愉快,像早就认识、熟悉程思浩。程思浩问施雅的生活状况,施雅如实回答:“我儿子五岁了,我丈夫是县城的‘棋王’,他很聪明。”
“一点儿不像结过婚的人……哪像我家那位,我下乡插队从农村带回来的,篮球运动员……”
施雅听程思浩讲话的时候,根本掩藏不住自己满眼对程思浩的崇拜和喜爱,她好像听课入迷的学生,激发了程思浩的表白欲望。
“你知道吗?你拉小提琴的时候不似别人,看不见脖子,你有一段天鹅颈,你微仰的片刻,你取下小提琴的时候,天鹅颈像一束光,让我的指挥更果敢、更精准。”
程思浩的情不自禁,如一记闷锤,敲击到施雅柔软的心扉。
一层脆弱的薄纸,很快被捅开。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程思浩的妻子。她没有工作,她找到丈夫单位说理。施雅和程思浩被秘密叫到领导办公室,施雅明白了程思浩所说的篮球运动员是什么意思了,她大高个儿,笨拙,不美显老,施雅挺为程思浩难过。
“施雅,你是有家庭的人,插足别人的婚姻不好。程思浩就要被提升为副团长,你这样会对他造成不良影响。”领导对施雅提出严厉批评。
施雅第一反应是得保护程思浩,她说:“我已经和我丈夫协议离婚,是我不好,要处罚就处罚我吧。”
“不用处罚施雅,副团长我可以不当,但爱情不能亵渎。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程思浩斩钉截铁地说。
那个女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一闹,直接丢了丈夫。
在程思浩的努力下,施雅留在了管弦乐队。
“我从二十八岁跟随老程,转眼一生。老程退休前是乐团总指挥!”施雅不无骄傲地对小白讲。
“怪不得姐姐想家,我们都是俗人,无法理解姐姐的艺术人生啊!”
施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她怎么跟眼前的小白解释呢,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境界,她付出了天翻地覆的惨痛代价。还是不要解释了吧,她和小白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3
离婚,施雅统共回过三次家。妈妈痛斥她:“你的心是冰做的。”施雅面无表情,却内心翻腾,妈妈只说对一点,她以寒冰为利刃,勇往直前,而她真正的内心,谁见过?
“李兵卫是你们老李家的根,”施雅郑重说出儿子大卫的学名,以增加分量,“他跟你过,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
仅仅几秒钟,“行,你别后悔。”施雅自由了。
施雅的丈夫不愧是“棋王”,脑筋旋转飞快,他毫不纠缠,放施雅生路。
程思浩这边有难度,那女人百般不同意离婚,她在家拖延吵闹。施雅来了,抱起哭哑了嗓子的程酌。程酌才两岁,程思浩闹离婚,儿子跟着遭罪。施雅摸一下孩子的头,“怎么这么烫!”那女人停止咒骂,和程思浩一起围过来。施雅扒着看程酌的手指丫、脚趾丫,有隐约的红点,翻过来看孩子后背,已经布满了红色小点儿。
“快上医院。”施雅抱着程酌就走,身后跟着两个大人。
“猩红热,还算来得及时,住院治疗。”医生的诊断出来,施雅没有撤退,她一直守着程酌,抓药、打针、逗小孩开心,去给小孩买零食、买玩具,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贴切、真实。
那女人中间回过几次家,拿些换洗的衣服来。施雅没离开过医院,病房里晚间不让陪护,施雅就在走廊打地铺睡觉。程思浩被感动:“娶你我一点儿不后悔,哪怕副团长不当了,真的不当了,我也要离婚娶你。”
程酌出院,程思浩另外置办了新家,他带着程酌和施雅住到一起。把程酌带过来是施雅的主意。那女人安静下来,一个人待在老宅半年之久,她也想要程酌。施雅跟她摆事实:“你没有工作没上过几天学,怎么教育程酌?将来程酌要上最好的学校,结交最优秀的朋友,你怎么帮他实现?放心,把程酌交给我吧,我和程思浩以后不再生小孩,程酌就是我的亲生儿子。以后程思浩可以给你生活费。”那女人见大势已去,这才要了老宅和钱财,同意离婚。
这边刚安稳,老家出事了。弟弟打来电话催促施雅回家。
大卫的爸爸成立新家,媳妇初嫁,不关心养子。大卫五岁了,能表达委屈,姥姥来看他,他穿戴得像没妈的孩子,哭进姥姥怀里不撒手:“我要跟姥姥走,跟姥姥走……”
施雅回来重新和前夫谈判:“你得给一部分抚养费,以后大卫由他姥姥管,你安稳过你的新生活吧。”“棋王”极会算账,抚养费压得低,施雅委曲求全。
施雅急着要走。
施雅的妈妈搂着大卫,她眼里泛起红血丝,鼻子上起了红包,嘴唇上长了燎泡:“你叫我丢尽了脸面,你走吧,你不是我姑娘。”妈妈的话像刀一样剜施雅的心。有妈妈照看大卫施雅放心,她以后按月给妈妈寄钱就是。大卫紧紧抓住姥姥的手,看着施雅离开,从始至终他不喊一声“妈”。
程酌毕竟小,施雅照顾他、亲他,领着他玩耍,他把小嘴凑近施雅面颊,讨亲亲。
“啪……”响亮的亲吻使空气充满欢快。程酌眼神纯真,冒出清越的咯咯笑声。
施雅每月得给大卫生活费,程思浩每月得给前妻生活费,他俩日常开销挺拮据,施雅省自己,也不曾苛待程氏父子。家里被单旧了,施雅买回最便宜的漂白布,自己动手绗双线缝制床单、被单、枕套,把省下的钱给父子俩买新衣服穿。
看着在灯下熬夜缝制床单的施雅,程思浩过来凑热闹:“你这个小魔法师,我得感谢你,有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生活。”
施雅害羞地笑:“我也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的指挥家,我的音乐梦想,还有一个儿子。”白炽灯的阴影里,程酌正甜甜地睡觉,小床、小被子拥着胖胖的一团奶香。程思浩哼着小步舞曲走过来,很绅士地邀请施雅共舞。
程思浩低声说:“我也格外喜欢白床单。”
夜半十分,弟弟打来电话:“姐,妈没了,她生病的时候不让我告诉你。妈后天出殡,你回来一趟吧。”
施雅不让程思浩跟回去,她怕发生意外,毕竟家里没人支持他们。程酌被爸爸抱着,他向施雅伸手,满是不舍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