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咒

作者: 魏留勤

位于微山湖西岸的邵庄,是一个有着六百多户人家、三千多号人的村庄。在此地,邵庄是个大庄子。邵庄在这一方名气大,不是因为庄子大人口多,而是因为邵庄人尚武。

据县志载,“万氏少林拳,咸丰年间由万天中传入此地。万天中,原籍河南,一身上乘少林功夫,枪刀剑戟无一不精。后落脚城北邵庄,收徒授业,门徒众多,其中邵明沛、邵得福两徒弟深得万天中爱重,得其真传。”传说,万师父力大无穷,耕地的大水牛,他两手抓住牛角,发一声喊,一下就把水牛摔个肚朝天。万师父一身横练功夫,任人刀砍枪扎,却能皮毛无伤。特别是他的轻功,更是了得,有人说是亲眼所见,万师父曾在微山湖里的荷叶上,行走如飞,如履平地。

名师出高徒。万师父两个得意门徒,邵明沛、邵得福,二人武艺超群,两人都有让人称道传颂的武功事例。

有关邵明沛的传说:说有一年,食盐成了紧缺物,价格不但贵得没谱,且很难买到。一是见有利可图,二是为了生计,邵明沛便推上木独轮车,带了一路上吃的干粮和几个麻袋,过湖去海边拉盐。食盐是官府垄断的物资,一旦逮住贩卖私盐者,轻则坐牢,重则砍头。一是利钱大的诱惑,二是心存侥幸,邵明沛才冒险去拉盐的。

从家到产盐地千里之远,来回要一个多月。为避天热盐化,邵明沛七月下旬动身上路的,这样算来回来时,就已秋凉,也就不必担心路上盐化了。邵明沛一路劳顿跋涉自是不必说了,邵明沛到了产盐地,买好了盐,回返时已进八月。为避官府缉查,邵明沛不敢走官道,专拣野外的小路走。一车盐四五百斤重,又多是羊肠小路,很是耗费力气。

这一日晌午时分,邵明沛走到了离家不到百里的滕州地界,虽说离家不算远了,邵明沛依然不敢大意,还是挑行人稀少的田野小路走。此时,漫野都是待收的高粱、玉米。邵明沛推着车子,走在曲曲弯弯、两边都是高粱、玉米的小路上。

邵明沛推着车子,快要走出高粱地的时候,就见地头前面有几个官差模样的人站在那里。见来了一个推车的汉子,几个官差一下都瞪大了眼。邵明沛见状,知道撞上了查私的官差,便慌忙掉转车子往回跑。身后传来官差的叫骂和追赶声。纵是邵明沛力气大,怎奈推着装有四五百斤食盐的独轮车,且又是弯曲小道,眼见后面官差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邵明沛沿着一个路弯,倏忽一下拐了开去。

几个官差追过来,忽然就不见了人和车子,但见一串深深的脚印往高粱地里延伸而去。几个官差顺着脚印寻去,就见地中央停放着辆独轮车,独轮车旁蹲着一个一脸张惶的汉子。一官差头目模样的人,抽出身上的朴刀,往车上的麻袋扎去,霎时白花花的食盐露了出来。那头目瞪着邵明沛沉声说道:“私贩食盐百斤坐牢,两百斤砍头,这车盐不止两百斤吧?”邵明沛就哀叹一声说:“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几个小儿,都靠俺一人养活,人不逢绝路,谁去犯王法啊!”那官差看了看车子,又看了看邵明沛问:“咋弄过来的?”邵明沛答:“俺抱过来的。”几个官差对视了一下,就有三个官差过来一起抬车子。三个官差憋得脸通红,也没见车子动一动。那头目模样的官差就对地上的邵明沛说:“要是你能再把车子抱回去,俺就放了你。”邵明沛闻言,忙起身说:“真的?”那官差说:“大丈夫说话,说嘛算嘛。”见官差如此说,邵明沛抖擞精神,蹲腿沉腰,张开胳膊搂住车子“嘿”一声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出高粱地,把盐车轻轻放在了小路上。

不是亲眼所见,怕是谁也不会相信一个人能连车子加盐足有六百多斤重的物件抱来抱去,几个官差被惊到了。那官差头目就对邵明沛说道:“俺敬你是条汉子,今儿就放你一马,不过俺还是劝你一句,往后再不要干这犯王法掉脑袋的事了。”听官差如此说,邵明沛感激涕零打躬作揖。那官差头目又给他说了躲避另几处缉私的路径,邵明沛千恩万谢拜别官差上了路。

有关邵得福的传说:说有一年夏天,邵得福从外地访友返家,他一路扬鞭策马,路程过半时,已晌午时分。邵得福走在一片茅草丛生的洼地里,时节正值盛夏,正午烈阳如火,荒郊野地里难见人影。正行走间,邵得福就见小道前面突然蹦起来一根绊马索,邵得福忙勒了缰绳停住马。这时,从两边的茅草丛里跃出四个头勒黑巾、脸抹锅灰、手持刀枪的汉子。邵得福知道遇上劫匪了,本想掉转马头往回跑,可身后又跃出两个汉子,并拉起了绊马索。邵得福见无路可走,无路可退,便从身后抽出单刀,准备拼杀。其中一个劫匪说:“俺们要财不要命,留下钱财,您走您的,俺走俺的。如您觉得气不忿,非要逼俺们出手,那俺们也就成全您,命、财俺都收了。”

邵得福前后打量了一下六个劫匪,见六人也是壮实汉子,心想好手难敌四手,恶虎难敌群狼,况且劫匪又六人,自己即便能打过他们,怕是最终也不会全身而退。邵得福思虑间,瞥见一丈开外的茅草丛中,有棵水桶粗的大柳树,便来了主意。他马上对几个劫匪抱了一下拳,便说道:“几位好汉,俺是在济南府做镖师的,今儿回家,路经此地。既然几位还想要俺命还想要俺财,俺看这样吧,俺下去给几位献一下丑,如几位觉得命财都能到手,那俺也就只好奉陪几位了。如几位觉得胜算不大,咱就各走各道。”说罢骑马走到柳树前,抽出身后单刀,借着马背纵身跃起,“唰唰唰”舞动单刀,刀影翻飞之间,柳枝柳叶纷纷扬扬飘落,紧接着邵得福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妥妥落在了马背上,再看柳树,整个树冠齐刷刷地少了一半。邵得福纵跃、舞刀、落回马背一气呵成,这等上乘的武功把几个劫匪震住了,几个劫匪低头一阵嘀咕,便收起绊马索离去。

邵明沛、邵得福二人的传说,虽然没有“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般武功绝伦,快意恩仇,可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很能说明二人的武学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了。后来二人的传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邪乎。说二人危难之时,身上能凝聚千斤余力,是因为万师父传给了他们神功密咒,危难时刻,一念密咒,就会神功附体,力大无穷。这样的传说,没人所见,也无人考据,反正是甭管你信不信,就这样传了下来。

万师父高寿,一直活到清末民初,卒年九十二岁。

邵明沛武功高有生意头脑,走南闯北,交下很多朋友,生意做得如三春花柳。富了起来的邵明沛除了武人的身份又多了一个土豪的名号。不过,邵明沛为人豪爽,从不欺贫凌弱,逢年过节也会周济一下庄上的穷户人家。

一九四七年,国共双方在这一带你攻过来我打过去拉大锯。这年秋季,当年邵明沛贩私盐在小道上被查缉,曾私自放了他的那个滕州地的官差,遇到了难处,来投奔邵明沛,被近乡的一个还乡团给逮住。因是外地口音,被说成是共党探子给关进了伪乡公所。那滕州人便说是来投奔朋友的,并说出自己是此地邵明沛的朋友。邵明沛是此地有名的武人、土豪,他的名号谁人不知?还乡团就派人去邵庄找邵明沛来乡公所认人领人,并规定超过午时不见人来认领,就地崩了。说来也巧,邵明沛的老丈人那日殁了,恰邵明沛媳妇又是独女,丧事全靠邵明沛操持,待邵明沛急毛火燎地把老丈人埋进地里,奔到乡公所,已过了午时。

邵明沛来到近乡的乡公所,就见一个还乡团团丁,端着长枪顶着一个跪在地上的人的人头要开枪,便大声喊道:“甭开枪!”邵明沛对一班还乡团说是来领人的。也许是自己一路急慌见情形危急,也许是打心里瞧不起这一帮子说匪不匪说兵不兵的痞子,邵明沛语气略显刚硬。横惯了的一帮人见邵明沛傲慢模样,便也来了气,说是只要超过认领的时辰非得崩人不行。邵明沛忍着火气说自己在这一方大小也算个人物,请给个面子。还乡团头目便说:“你会武又咋的?你武功再高能高得过枪子?你土豪,共产党打过来,让穷鬼们分了你的田地,你还算个鸟土豪?”见还乡团头目说话难听,邵明沛也上了犟脾气,沉声说:“废话少说,到底放不放人?”恶横惯了的还乡团见邵明沛这般口气,杀心更坚。还乡团头目说放人门儿都没有。见事情僵了,邵明沛便大声说:“既然不放人,那就连俺一起崩了吧。”还乡团头目便“咦”一声说:“你以为俺不敢?”

那滕州朋友见状便对邵明沛说:“邵兄,您可别做糊涂事,您心尽到了,俺时运低,怨不得你。只是俺死后,还望邵兄告知俺家人一声。”邵明沛便说:“你大老远来投奔俺,本是找俺要好好活下去的,谁承想投到俺这里是送命来了。怨俺来迟了,是俺害了兄弟,这事传扬出去,我邵某在世上还怎么信义于人?既然今天咱们不能一同走出这个院子,俺邵某就陪兄弟一起躺在这院子里。”邵明沛任由滕州朋友怎样劝说就是不听,只是大骂一帮还乡团。还乡团可都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末了邵明沛和那滕州朋友一起被还乡团给枪杀了,殁年四十七岁。据说还乡团朝邵明沛身上开了五枪他都没死,吓得开枪的还乡团脸都白了,枪都端不稳了。最后第六枪是还乡团头目晃着腿打的,才没了命。人们都说这是因了邵明沛念了密咒的原因,才扛下了这么多枪。

人们提起邵明沛的死,也都为他惋惜,对邵明沛一身好功夫没有传人,感到惋惜。相对于邵明沛,邵得福的光景就过得安稳如适多了。

邵得福为人随和,人前不多言,人情世故却在心里咂摸得通透。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耕田收种之余,练练武功教教徒弟,年景好时,一年两节,徒弟们也会孝敬一些酒肉鸡鱼,年景差时,徒弟们也会送些萝卜白菜红薯葱姜的,邵得福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一九五四年的一个晌午,邻村的一匹高头大马炸槽了,跑到邵庄,在庄街上来回狂跑。街上有老人孩子,撞上人那可是要命的事。面对烈马,人们吓得大呼小叫。叫喊声就惊动了邵得福。邵得福来到街上,见是匹烈马在庄街上撒野,他便躲在街道旁。待烈马奔到跟前时,他一个纵身跃了过去,双臂一下抱住了马脖子的同时,提膝朝马的前胸狠狠顶去。刹那间烈马和邵得福一同倒了下去。就在人们欢呼为邵得福叫好时,也许是这匹马太烈太野,对阻止自己撒野的这个人恨之切,见这个人的头正在自己嘴下,便张开大嘴,朝那人的头狠狠咬去。邵得福当场死亡,殁年五十三岁。好在他活着的时候收了几个徒弟,他的武艺才得以传承。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说话间就到了20世纪70年代,邵庄尚武的风气依然经久不衰。不论春夏秋冬,还是农忙农闲,都能看到邵庄人习武的身影。邵庄在此地赫赫有名,名震一方。

杨凤山是邵庄练武人的大师父。

杨凤山是邵得福的关门徒。杨凤山从十二岁随师父邵得福练武,能吃苦有悟性,五六年下来,练就一身好武艺。在邵庄这个大村子里,几乎几个大姓人家或大或小的子弟都有拜杨凤山为师习练武艺,就连大队支书刘兴社的儿子刘安都是他的徒弟。有了这样的关系,邵庄人不分老幼,逢上杨凤山都会或恭敬或和善地叫上一声“杨师父”。

在一众徒弟中,杨凤山有两个最中意的徒弟。一个是本生产队的队长邵小军,一个是邻村东洼村的生产队长朱延庆。两人都二十一二岁,正值年轻气盛青春焕发的年龄,虽不在一个大队,可东洼村跟邵庄是两个屋搭山地连边的近邻,二人关系密切。

其时杨凤山四十五六年纪。邵小军是生产队队长,手中握有分派活计的大权,杨凤山是自己的师父,自然不会安排师父干那些不省力气的活儿,他给师父杨凤山分派了一个又轻省、相对来说又自由的好活计——赶马车。往田里送粪、去县城纸厂送麦秸、去县城化肥厂拉氨水、农忙时拉庄稼,天热时节,去微山湖里拉湖里捞出的苲草沤积肥。来来去去,别的社员都是挺着脖子弓着腰拉平车,杨凤山却是坐在马车上扬着鞭子、吆喝着牲口,悠然自得。

邵小军头脑聪悟,无论是拳术还是枪刀剑戟,教他两遍他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练武时,拳术、器械中的招式,他能融会贯通,从一招一式中悟出一些武术之道。拿杨凤山的话说,这孩子慧根灵。

东洼村的朱延庆,与邵小军不同。朱延庆属于头脑迟钝的那一种,教他拳术器械,三五遍都记不住。不过,他能吃苦,别人练两趟拳,他练四趟五趟,天天闻鸡起舞,无论炎暑还是酷寒,持之以恒。朱延庆讷言少语,不善言谈,平时不说话,有时说出一句话来,能把人噎个半死。不过,朱延庆为人忠厚实诚,练武肯吃苦,这也是杨凤山看重他的地方。

这年夏日的一个傍晚,杨凤山收了工,正在卸马车,闺女丽荣跑了来,说是家里来了两个自己不认识的人,指名道姓地要找父亲。杨凤山听罢,忙把牲口交还给饲养员,匆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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