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救赎
作者: 四四1
懒惰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罪恶之心使人变得虚弱,罪恶是不会作茧自缚的。
吴梅子将这些句子读出来的时候,她的内心像塞满了烂棉絮一般窝憋。虽然她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但一些字和词汇她完全凭着聪慧和勤奋牢记在心了。此刻,她正坐在自家小院南墙根下石榴树旁的藤椅上看杂志,这本杂志是她从女儿李雪舟的行李箱中翻出来的,翻出来的时候没有前封皮,所以她不知道杂志的名字。但这几句关于罪恶的论断引起了她的注意,当她顺着这些句子深入思维的时候,父亲吴道存的脸便像烈日下的面团一样在眼前急遽发酵、膨大。
作为人,吴道存无疑是有罪的;作为男人,吴道存无疑罪孽深重。吴梅子这样想的时候,心中的那团烂棉絮忽然变成了一块沉重的巨石,把她压迫得愈加透不过气。尽管她不愿回想父亲,因为每一次回想都使她万分痛苦,但她一点儿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特别是在丈夫李二憨把父亲吴道存送回到梅子铺的这几天。那个小小的寒碜的村庄位于陕西省梅子铺镇,自从十六岁那年,她逃离之后,便再没回去过。于她,那儿已经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既温暖着她,又灼伤着她。
现在,当她读着这些句子的时候,她对写下这句子的人产生了诚恳的崇敬之意。父亲吴道存的罪恶首先来自懒惰,从青壮年到老年,他厌恶任何一种体力劳动。睡觉、喝酒是他最热衷的事情,然而这两样嗜好和养家糊口产生了激烈冲突,他养不住老婆和孩子。于是,迫于巨大生活压力的母亲带着大哥逃往湖北,在那儿,母亲摊上了一个勤劳的好男人,她和那男人生下了一儿两女。但不幸的是,大哥继承了父亲吴道存好逸恶劳的“优良传统”,为此,绝望的母亲忍痛和他断绝了关系。十五年前,那一年大哥三十岁,被母亲下了驱逐令的他从湖北“流窜”到梅子铺,目的昭然若揭——骗钱。但父亲吴道存显然并未察觉,对于失而复得的儿子,他表现得无比开心,像对待神明一样,他毫不设防地招待着自己亲生的孩子。
大哥几乎毫不费力就骗走了父亲的全部积蓄。其实父亲的积蓄少得可怜,据他自己说仅有五千八百块钱。大哥显然没有估量到此举会给父亲的余生带来灾难深重的恶劣后果——父亲的生活一时没了着落,并且性格也变得恍惚,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幸亏年已八十的祖父挂念父子之情,偶尔施舍给父亲一星半点的口粮,父亲就靠着祖父的施舍和邻里的接济得以维持卑微的生命。
罪恶之心使人变得虚弱。吴道存的虚弱是显而易见的,他的眼睛深陷,目光干枯,上颌骨和下颌骨之间干瘪成布满褶皱的糙皮。最可怕的是,过足的睡眠榨干了他的力气,他的步子看起来不太稳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萎靡不振的衰颓。
一个没有责任感的懒惰人怎么好意思活这么久呢?这么死皮赖脸地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吴梅子常常禁不住这样想。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恨意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弱半分,甚至,她觉得较之以前,父亲的可恶愈加变本加厉。显然,这样的幻想一点儿也不能增添她的快乐,她反倒觉得像获了大罪般难受。但就是如此虚弱的父亲拥有超乎常人几倍乃至几十倍的求生欲望和生存能力。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艰难、耻辱地活着,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父亲厚颜无耻地做了个茧,这个茧缚住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吴梅子。
她一直在那个茧里挣扎,而周围是密不透风的墙壁,是沉闷凄静的黑暗,没有窗,没有路,也没有镐头、铁锨等工具供她修造一条路出来。多年以来,她靠着刻意的遗忘和隐秘的诅咒度过在异乡的日子。个中苦涩,非她这个亲历者不能道出十之一二。
丈夫李二憨是个勤快得有些过火的男人。结婚二十来年,他就挣下了一座两层小楼和一张十万元的存折。在外人看来,她过着殷实无忧的小日子。很多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拥有简单的幸福和简单的快乐。此时,她在小院里舒服地晒着太阳,穿着女儿李雪舟从北国商城买来的呢子大衣,厨房里刚炖上十分钟的排骨正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2
一切都那么和煦,那么美好。
思绪真是个幽灵,或者,它就像神秘的天蝎座男人一样不可琢磨。她愈想忘掉的反而愈清晰地朝她涌来,丝丝缕缕地朝她心里和脑子里钻。
她再一次不可遏制地想到了父亲,按照时间推算,此时,他应该已经回到梅子铺了。或许,他正无精打采地斜躺在几近坍塌的小黑屋子的土炕上喃喃自语;或许,他正坐在门槛上望着没有尽头的天空出神;或许,因为饥饿,或者恐惧,他焦躁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或许,他只是想睡一会儿,但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凡有罪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现在,她正行使着惩罚他的权利,而他是她的父亲!这惩罚非但不能使她快乐起来,反而,父亲那瘦小的像老鼠一样的身影愈发在她眼前晃荡,地面上、树枝间、墙根下……目之所及之处,旧绳子一样腐朽的父亲摆出一副唯唯诺诺、惶惶不安的可怜相,他仍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深陷在寒气凛冽的带着芒刺的目光里,这杀人的目光使她不安。
唉,不管怎么说,我是他闺女。可我做了些什么呀!就因为他用棍子偷袭丈夫,就能狠心让他把他送回梅子铺吗?他懒惰又自私,不会和人打交道……他根本没办法生活,我怎么能狠心逼迫丈夫把他送回梅子铺呀。唉,我都做了些什么呀,吴梅子,你都做了些什么呀!罪孽呀,罪孽!
“妈,嘀咕啥呢!”正当她恍惚之际,女儿李雪舟从过道探出一张顽皮的娃娃脸。虽说她才二十三,但心理年龄仿佛更年轻。橘黄色呢子短衫,紧身牛仔裤和白色内增高运动鞋搭配起一个活力无限的年轻姑娘。
吴梅子心里一紧,虽说女儿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姥爷,更没享受过他的宠爱,但女儿好像和姥爷在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她爱他,是那种毫不做作的自然的爱,简单又清澈。
她赶紧站起身迎接,并且勉强又费劲地在脸上挤出笑意。
“瞧我带来啥好东西了?”李雪舟边说边卸下肩上的背包,“保暖内衣,妈,这是您的,打五折,才百十来块钱;黄金叶香烟一条,给老爸的;艾夫斯老花镜,是给姥爷的!”
“你姥爷,他……他……”吴梅子怯生生地朝小北屋望了一眼,她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像下了火。
“姥爷怎么了,病了?”
“不是,他,他,他……”
“哎呀,到底怎么了嘛,怎么这么啰嗦呀!我去看看。”李雪舟急得直跺脚,她迈开步子就朝小北屋奔去。
“小舟,你姥爷走了。我让你爹把他送回梅子铺了。”
“把我姥爷送回梅子铺了?”李雪舟用诧异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嗯,三天前让你爹把他送走的。”吴梅子颤巍巍的声音夹带着一股潮湿的怯怯的歉意。
“梅子铺的姥爷家连一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小黑屋唯一的窗户也被钉死了,常年透不进光线。姥爷还有严重的自闭症,他不敢到小卖部买柴米粮油。亲戚们大多冷漠,你们前些日子回去办户口的时候不是见识到了吗?让一个老人怎么活呀!”李雪舟一边哭,一边咆哮。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目光里满是鄙夷和不解。
“走的时候,我让你爹给他带了一床崭新被子的。那被子还是你在湖北的姥姥亲自缝制,通过物流运过来的。”吴梅子不安地搓着双手,她的神态完全像犯了错误的囚犯。
“可那床被子不还在床上吗?”
尽管吴梅子再三解释是姥爷坚持不让带,他说梅子铺的贼特别多,担心这么好的被子会被贼偷去。梅子铺是个穷地方,人均才半亩地。就是因为穷,许多壮汉不得不变成盗贼,他们偷钱、偷粮食、偷锅碗瓢盆……他们什么都偷,久而久之,心底的一点儿愧疚便被那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处完全替代了。
“年前才把姥爷接过来,你们在梅子铺也落下了‘知恩图报’的好名声,可现在又把人送回去,这算什么呀!哼——”李雪舟将老花镜狠狠地摔在床上。
李雪舟知道母亲和父亲之所以回到梅子铺,是因为要为母亲上户口。母亲和父亲结婚二十五年,却始终没能领到结婚证。因为母亲没有户口,婚姻登记部门不给签发证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要命的是买火车票买机票需要实名登记,而母亲没有户口就不能办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就买不了火车票、机票。这样一来,除了生活的村庄、乡镇、城市,母亲几乎寸步难行。她被限制了,就好像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明明活着,却没有证明自己活着的凭证。近年来,母亲特别想念远在湖北的姥姥。她不忍心让她长途颠簸,要知道,从湖北到河北少说也有一千公里,何况还需要倒几次公交车。所以母亲想趁姥爷活着之前把户口落实下来,毕竟他是她真实存在的最直接最有效的证人。当初,要不是因为姥爷的疏忽(母亲一直以为姥爷是故意的,是对她离家出走的报复),派出所怎么能把一个大活人的户口注销呢?母亲一直说一切都是姥爷的罪。要是没有办户口这档子麻烦事,她至死都不会回梅子铺见他。她只当他死了,就像当年他当她死了一样。
“可他生了您呀!”
“这我知道,可我宁愿他从没生过我呀,或者,我一落地,他就把我掐死淹死饿死,怎么都好呀!”
“妈——”
3
她们在石榴树下的藤椅上坐定,都在等待着——倾诉与倾听被压抑得太久了,而眼下,一切即将明朗。以前,李雪舟只是从父亲口中影影绰绰地听到过母亲在梅子铺村的生活,但那只不过是被母亲过滤掉污渍和阴影的生活片段。而她想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我从心里憎恨你姥爷!这是我敢光明正大说的话,面对慈悲的观音菩萨和各路神灵,我也敢这样说。吴梅子就这样开始了沉重的叙述,二十余年,她将淤积在内心磐石般的沉重过往掩盖得密不透风。她用默默的劳作和女人应尽的本分将这磐石般的沉重过往一点一点消解,尽管这消解过程异常艰难,但是,现在,她明显感到心头的压抑减轻许多,生活的阳光以不可阻挡的和蔼姿态完全将她笼罩了。
你姥爷在娶你姥姥之前就是个懒惰人,但他家境好一些,在那穷得饿死人的年代,你姥姥的父母为了换取几袋子粮食和化肥就把你姥姥贱卖了。你姥姥长得好啊,人也勤快,是四乡五里有名的标致人。但她命不好,从生下来就是还债的!开始的几年凭着勤快和节俭,他们倒还能勉强度日。可是后来,你姥爷沾染上嗜酒的坏毛病。一个懒惰加嗜酒的男人怎么能撑得起家呢?
吴梅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她轻微地咳嗽了一下。
你姥姥差点葬送在你姥爷手里呐!真是造孽!三分人事七分天,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都是注定的!随着你大舅和我的降生,日子渐渐难以支撑。屋漏偏逢连阴雨,有一次,你姥爷一个人去赶集,其实他身上带的钱连一块布头都买不回来,一贯游手好闲的他却总是逢集必赶,也不知道到底图个啥?就因为他眼贱多看了几眼摆在人家货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的工艺品,货主以为他要买,就满心欢喜地向他介绍商品,临了儿,他却摆摆手表示不买。货主不干了,觉得自己被戏弄了,纠集了六七个壮年大汉对你姥爷大打出手。那几个壮汉显然积累了丰富的打人经验,他们并未伤及你姥爷的要害。从此,你姥爷的胆被吓散了,或者说被吓没了,连针尖小的一星半点的胆都没了。之后,他再也不敢出门,不敢见人,不敢听任何夸张一点儿的声音。但他依然嗜酒,醉酒后依然发疯,发疯的时候总是鬼哭狼嚎般闹腾。造孽呀!造孽呀!造了天大的孽呀!
“是的,真够可恶的!”李雪舟附和着,“家里穷,姥爷又不敢出门,那些酒是怎么到家的,难道姥姥心甘情愿给他买酒吗?”李雪舟显然充满了疑惑。
母亲的讲述由最初的激越愤怒变得平静缓和,就好像她已经获得了某种启迪,而她的内心豁然开了一扇窗,携带着花草香气的阳光正漫洒进来,照着她……
李雪舟信任母亲,她知道从母亲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在阳光照着母亲之时,她的心头闪过一层浓厚的暗影——疼痛——她未曾经历过的母亲经历过的创伤像利刃一样切割着她。母亲从未向她裸露伤口,她试图以一己之力抵制它们,消灭它们,战胜它们。然而,这何其容易。
不买酒能行吗?你姥爷是个可恶又可恨的人呐!只要家里的酒供应不上,他准把你姥姥打个半死。你姥姥就是在一次遭到他的毒打之后带着你大舅逃跑的。有人看到她拽着你大舅一瘸一拐地朝村外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把一个糟糕的男人和破败的家留给了我,那一年,我刚十岁。那时候,不,直到现在,偶尔提起你姥姥的时候,我也咬牙切齿地恨。但,你姥姥毕竟还惦记着我,待她的生活稍微好转之后,她便想方设法与我联系,她在电话里哭得那么伤心,我相信,她是在真心赎罪。其实,我从心底早就原谅她了,可偶尔还是会对她当初的绝情耿耿于怀。怎么能不恨呢?她把一个十岁的孩子留给了魔鬼,她知道他是魔鬼,仍然逃掉了。难道她当时就没考虑过我的活路吗?其实,她不逃掉,能有自己的活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