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鲜花奔去
作者: 丹飞祁顺顺是被母亲顾顺妮给掐醒的。是的,顾顺妮因为干惯了粗活儿而变得如粗砂纸般粗糙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拢,准确无误地钳住祁顺顺大腿内侧稍稍靠前的一块肉,那块肉过于蓬松,以至于顾顺妮有掐着了一块发面团的错觉,一有错觉,下手就没个轻重,善意的提醒变成了恶狠狠的掐——这种力度大概只有当被老伴祁良稚惹毛了发起狠来才会有。祁顺顺一下子从峰顶滚落到山涧,下落的过程没着没落的,一路之间山石嵯峨,偶见叶子半落的山树、几成山石色的藤蔓,祁顺顺发狠想挠住什么趁手的,可惜那些物什总与她的抓握保持肉搏而过的距离,她的惊叫声于是跟随身体一路下坠,惊脱迅猛的山鸡野鸟和山涧浮动的一团团一簇簇的霞霭。顾顺妮顺手捂住了祁顺顺大张的嘴。倒不是怕惊扰了祁良稚在里屋的竹床上找梦,而是叫声太过凄厉,祁顺顺的小舌在喉咙口摆动的模样看着怪吓人的。祁顺顺正在做一个跑步的梦。她一路跑啊跑,起初路大卫、顾顺妮、祁良稚还陪着一起跑,跑着跑着,路大卫跑没影了,接着祁良稚也消失了。祁顺顺抓紧顾顺妮衣袖问:“妈,路大卫人呢?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爸呢?他俩怎么都躲着我?”顾顺妮刚搭腔,就急速后退,声音和祁顺顺拽牢的那只衣袖化作一团雾气在祁顺顺手心里翻滚。祁顺顺追了过去,一脚踏空。“顾顺妮,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妈?你是想捂死我啊?”祁顺顺一醒觉,发现顾顺妮哪里消失了,自己的嘴巴正被顾顺妮牢牢控制住呢!死命打掉顾顺妮的手,来不及大口捯气就大呼小叫,梦魇的恐惧整个转嫁到了顾顺妮头上。激动处直呼父母名讳,是塘市古早的风俗——就是扩大到汊市,扩大到江市、海市,扩大到地球和宇宙,也是这个道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炮仗脾气的祁顺顺。一点就着是祁家家传,传到祁顺顺头上连本带利蹿天高,祁顺顺脾气上头连祁良稚都要让三分。可祁顺顺有个软肋,对路大卫,她从来是低眉顺眼,低声下气,带着刻意地讨好和唯恐踩着路大卫尾巴的谨小慎微。
祁顺顺对路大卫这么赔着小心是有说道的:祁顺顺这段姻缘来得并不怎么光彩。确切地说,她是端了东家大小姐祁愿的锅,从祁愿的虎口里拔牙,生生上演了丫鬟上位记。当然了,光凭祁顺顺,是断拔不了这虎牙的,不光抢不了祁愿的人,连动一下这个念想,祁顺顺都有平地里起了八级地震或者祁家祖坟被刨了的幻灭感。毕竟,除了买菜每天揩个十块八块的油水,祁顺顺也是个本分人——哪家的保姆不活泛一下脑袋瓜子,从主家的宝山里顺个金疙瘩银锭子?这事是从祁愿第二回带路大卫回家起的头。那天一早章筠珊格外殷勤,祁天岸还靠着床头喝他雷打不动的床前第一道茶,章筠珊早收拾停当,手里挥舞着鸡毛掸子,直接掠过祁天岸面前的茶案,往他的上臂处拂了两拂:“唉,老祁啊,这回路大卫来咱家,你可别再甩脸子了啊!我看哪,事不过三,祁愿也就是跟我对着干,我越反对什么她偏要来什么,打小就这样。不过呢,我算是看穿了,哼,路大卫来咱家这第二回也就到头喽!”祁天岸不动声色,长长地吸了一口紫砂茶盏中一小杯茶,发出“嘘”的一声长长的尾音,满足地搭腔:“你是又要做什么戏法了吧?注意分寸,别让人看轻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就等着看戏吧!”章筠珊不满地觑了觑祁天岸,祁天岸对看她一眼就了然于胸了,可这嘴该拌还得拌:“我没站着,我坐着!”章筠珊办事什么时候露过马脚?什么时候失过分寸?
章筠珊的分寸是在递给祁顺顺一杯酒的时候失去的。这一日按例是招呼大客的规格,章筠珊只有在此时才会亲自出马盘弄一桌好菜。章筠珊做的菜那个精美,就是工艺品,要色有色,要型有型,要款有款,还有故事,还有说道。但凡章筠珊开了金口讲讲一道菜背后的掌故,总要沾点儿历史的盐,蘸一点儿文化的醋,搽几许名人的脂粉,祁顺顺感觉教授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了。祁顺顺感叹说做八辈子保姆也学不会。确实如此,别说八辈子,就是生生世世做保姆,祁顺顺也摸不到章筠珊的围裙角——生生世世的保姆命,怎么跟主母比?忙着帮厨的祁顺顺想不到章筠珊会来这一出,她着急忙慌地在围裙上擦了把手,作势就要伸手去接高脚杯,手指刚接触到草绿色的杯梗,中指上套着的金戒指与水晶相触,撞出“铮”的一声,祁顺顺的反应不是顺应人的天性察看红酒杯,也不是与章筠珊对望,而是翘首望向餐桌上端坐着的祁愿。章筠珊的反应与祁顺顺如出一辙,也是不错眼地盯牢祁愿,希望从她的眼睛和面容里发现一点儿情绪异动的蛛丝马迹,却并无所获。
晚饭吃得过于热情,祁天岸喜欢小酌,路大卫酒量好,又加上章筠珊好客相劝,一杯杯红酒往喉咙里灌。再善饮,持续牛饮也有到顶的时候,眼看路大卫眼神已经发飘,祁愿却率先醉倒了——她不过才喝到平时酒量的一半。路大卫是怎么醉倒的,又是怎么摸到保姆房去睡的,路大卫事后怎么回忆都没有头绪。路大卫是被祁愿的惨叫声惊醒的。他只觉左臂发麻,还痒酥酥的,入眼的是一个陌生女人醉色俨然却也还算耐看的脸,细细的鼻息,不长的青丝,拱得路大卫头皮发炸。怎么解释呢?祁顺顺和衣睡在自己精光的臂弯里。如果解释有用,世界上还会有误会吗?那么,如何自证清白,也就是说,尽管不成体统,他没有侵犯祁家保姆,祁顺顺还是清白之身,他的私德尽管有瑕疵,却也不至于污如墨染。退一步讲,即使两人在不清醒状态下做出了不要脸的事,肌肤相亲,呼吸相闻,只要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身体关系,一切都还可以生推硬赖给那几瓶红酒。可是,有办法自证吗?两难了,没法证实,也没法证伪。
撕破骑虎难下局面的是一通电话。那通吉涧清打给祁愿的工作电话是大水没顶之时的救命绳,是刺穿死寂的黑夜的一粒清亮的犬吠、一道冷冽的光。“涧清,你别说话。我想见你,你开车来接我,赶紧,立马,现在!”祁愿向来对吉涧清爱搭不理,此时屏幕上显示的那三个字如此有魔力,像是一个张着大口的黑洞,祁愿只想自己赶紧被吸进黑洞里,逃离这该死的狗屁爱情。挂完电话,祁愿才发现冷汗顺着脊柱流到股沟里去了,沁入骨髓的冷。吉涧清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本来是打电话对祁愿问责,孰料天降大喜,一个叫爱情的馅饼结结实实地砸到他头上,把他砸得七荤八素。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车被他开得七弯八拐,接到祁愿,祁愿张开翅膀,一个俯冲,把吉涧清扑倒在车前盖上。“去哪儿?”两人发抖的症状轻微之后,吉涧清发问。“我是你的,你想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句告白差点说得吉涧清又要筛糠了。一路上,祁愿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吉涧清的右臂上。祁愿哪里有心思顾盼吉涧清的大平层,事前必彻底清洁的她容不得任何事情冲撞离弦之箭的走向,她以赴死的心把自己交代给吉涧清。和路上开车相比,吉涧清发抖的症状没有好多少,两人就这么抖着解决了第一次。然后是不那么抖的第二次。然后就是扯证,洞房之夜,吉涧清烂醉如泥,祁愿如何抢救,终究没能完成他们之间的第三次。祁愿是学渣,好歹记得几句中学语文课文,她记得那句老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禁叹了一声:“古人诚不我欺也!”谁他妈也太有才了,几千年前就预计到了我祁愿今晚的命。
一场酒办到这个局面,搁古代,鸿门宴之后就没刘邦什么事了。一石三鸟甚至是两只手都数不过的鸟:祁愿抓奸抓现行,还没怎么着呢,就在自己家,多喝了几杯迷汤,就赤身裸体和保姆搞到一床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做得了初一还愁做不了十五?祁愿一气之下爬上了吉涧清的床,多好!她的顶头上司,搞事业也有指望了,人有豪车大房子,日子过得冒油。路大卫一个快递员,有事没事还要写几笔酸文假醋的,那玩意能卖钱还是能当饭吃啊?你说说,快递员!说出去不怕丢了祖宗八辈的脸!养儿防老,望女成龙,结果养出个心甘情愿倒贴给快递员的女儿,你说说!现在好了,祁愿和吉涧清把婚这么一结,彻底断了路大卫的后路,绝了路大卫的幻想。现在只需要再烧一把火,让祁顺顺顺顺当当地嫁给路大卫,掐死祁愿可能残存的侥幸心理,就算真的万事大吉了。成功棒打鸳鸯,将路大卫从祁愿的生命中彻底剥离。说干就干,章筠珊张罗着祁顺顺“回家”吃个便饭,说是便饭,章筠珊冷八碗热八碗准备了满满一桌,就差最后一道功夫鱼了。祁顺顺择洗好大蒜苗,递到案板上,章筠珊三两下切成等长的菱形,只要往已经彻底收好汁的鱼锅里一扔,就可以起锅了。车轱辘话也说了几遍了,章筠珊准备在扔蒜苗的那一瞬来个雷霆一击,和盘托出命题:嫁给路大卫,为什么要嫁给路大卫,以及怎样嫁给路大卫,附带传授一下战略和技战术。章筠珊正待开腔,被祁顺顺抢了先。祁顺顺开腔的一瞬间,章筠珊这才意识到,原来祁顺顺也在憋着忍着就等这一刻。“章老师,我害喜了。”祁顺顺说完偏了偏头,面颊上陡然堆出的一圈红晕正对着章筠珊发白的脸。章筠珊在肚子里滚得热锅热灶的一箩筐说词一下子给晾在那儿了,她只听着自己心里一直擎着的钹啊罄啊铙啊齐声落地,“嘁里哐啷”乱作一片,“嗡嗡”的回音过后,很快复归死寂。
祁顺顺的喜是怎么“害”上的,她能告诉章筠珊实话吗?别说章筠珊了,就算是自己的亲妈顾顺妮,她也不可能吐半个字。她能说是祁愿办婚宴那夜路大卫喝得半死不活的,醒过一点儿酒劲就用强要了自己吗?路大卫的劲是真大,怎么推都推不动,既然推不动,祁顺顺就遂了路大卫的意,不再板来板去,路大卫迎来,她就送去,把强奸配合成了顺奸。事办到一半,路大卫犯起浑来,动作不断,嘴里也不闲着,一口一声祁愿的叫,第三声“祁”音刚起,祁顺顺佝偻着腰身,双脚齐蹬,来一招兔子搏鹰,路大卫被蹬得“噔噔噔”后退了几步,委在冰箱旁边打起来了呼噜。祁顺顺蹲到淋浴间,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自己的憋屈,一团滑溜“哧溜”从底下滑了出来。后来掐算精子穿山越岭命中卵子并成功着床的时间,刚好就是这一天——也不可能有别的日子,那一次之后直到产生严重的孕吐反应,路大卫正眼都不瞧祁顺顺一下。越是这样,祁顺顺越是低眉顺目,她心说:“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有你服我的那天。”不服周是汊市土话,据称起于楚国在商周之争的态度上,尤其引出周怨愤、凉薄于楚,楚“不服周”的孽缘。祁顺顺算准了路大卫总有一天会服周,和路大卫会臊眉耷眼、反过来跪舔她差不多个意思。
如果不是事情起了变化,祁顺顺还是有望等到路大卫服她周的一天的。一次不成功的性生活却成功地让祁顺顺怀了孕,这让祁顺顺大喜过望。路大卫不是没有摇摆,他背靠着出租屋小小的窗格,猛吸一口气,狠劲上来,两口抽完一支烟,扭过身子往窗外望去。往常,他抽上这么一支烟,看向窗外,祁愿准能弹跳着出现在窗格子外面递过来粲然一笑。是的,和路大卫在一起,祁愿走路带弹簧,一漾一漾的。这一抽一望为什么总能带来一现身?没法解释。因为准到都有点儿神秘主义了,路大卫就尽量少用一抽一望这条流水线动作,怕的是用多了哪天不灵了。这不,他发狠地动用了一抽一望,一现身的结果却没有发生。生活中终究没有玄学,往大里说是吸引力法则,往小里说是幸存者偏差。拿筛子打比方,路大卫的注意力筛子自动筛掉他抽烟张望之后祁愿并没有出现的那些记忆,留下的是祁愿“刚好”跃入画面的记忆。哦,祁愿已经成了吉夫人,换在香港澳门,她得改称吉祁愿。集齐一百张卡片就能召唤神兽吗?路大卫被自己无厘头的联想逗笑了。祁愿再也不会现身了。和祁顺顺修成正果?路大卫一百个不甘心。可再不甘心,祁顺顺的肚子也是肚子,祁顺顺的清白也是清白,眼瞅着祁顺顺的肚皮一天天隆起,路大卫只能做出选择了。给说法给名分都行,可要敲锣打鼓八抬大轿昭告天下,路大卫做不到。祁良稚知道路大卫不打算给祁顺顺婚礼,嘴里骂骂咧咧:“一个送快递的有什么好抖的?”在祁良稚心里,祁顺顺挑谁不好偏挑个快递员。闺女啊,这辈子你算是给搭进去了,这些话他没法说,心火还得心来医。前天连夜进汊市,隔天一早捶开路大卫的门,差一点就把路大卫的出租屋给拆了。折腾一通,祁良稚也累了,也想开了。祁顺顺纵有千般好,肚子搞大了,也就没那么好了,搞毛了路大卫狠狠心给退货了,就不好收场了。祁良稚是肚子里能跑马的人,利害关系一捋顺,马上变了一副脸,给了路大卫一巴掌,抬起屁股就往外走:“你自己收拾利索啊!走,吃饭去,哪家最好吃最贵你请我吃哪家。我养了小三十年的闺女,不能这样便宜你了!”祁良稚闹腾不过是为了一张脸。祁良稚是祁家最大的脸,路大卫请了一顿好饭,祁家的脸就算找补回了。“祁顺顺呢我就先领回家安胎,你们年轻人火力壮,回头不注意把肚子里的小玩意给折腾没了,我真饶不了你!”一番话说得路大卫的脸从耳朵红到后脖子。这是当爹的该说的吗?
总有人争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经这么一出闹剧,路大卫感觉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一部狗血淋头的电影里去了。还不是一般的电影,得是上世纪80年代暴得大名的著名导演,德艺双馨的那种,为了捍卫艺术的尊严,悍然挑战自己的尊严,一个猛子扎进年轻人感兴趣的题材里去,剧情比偶像剧还狗血,大半辈子辛苦捐的好感一马勺给折进料槽里去了。路大卫有了新发现,人性哪里是本善本恶,人性本贱。祁顺顺哪怕是剥成一颗去了蛋壳的煮鸡蛋在路大卫眼前晃悠,路大卫都跟见了馊猪肉似的,断无半点食用的胃口。祁顺顺这一跑回老家待孕,路大卫脐下三寸的邪火偏偏烧得不依不饶的,祁顺顺被生活无情抹除了曲线的一身肉竟莫名地生出了诱惑的魔力。可不是嘛,那是一具健全的肉,不华美也不小清新,可是实用啊,法律已经赋予了路大卫随时随意享用那一身肉的权利。世上本来不可能存在无边界的权利,可老话讲有钱难买我乐意,祁顺顺的主观意愿,破除了边界。距离产生美,距离同时也催生欲望,想到一棵出自自己的芽就在祁顺顺梨形的子宫里大睡着生长、畅游着生长,好不容易滋生的柔情蜜意被那团火因为得不到燃烧闷出的烟给熏得哈欠连天。路大卫这才感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着一堆肉不知道吃,白白浪费了大好辰光。这下好了,十月怀胎,产子之后总得养几个月吧?一年好时光就这么白白糟践掉了。路大卫促狭地踅摸,怀过孩子会不会被撑松了?想到仅有的一次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个中滋味,故地重游则要在一年之后,届时大概率还会如入无人之境。总听人说《命运交响曲》开头的“咚咚咚咚”是命运的敲门声。命运敲没敲门路大卫不知道,他的婚姻守护神估计长期昏睡不醒吧?不然他为何要经受先失爱后无性的悲催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