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作者: 王清海一
电话响起时,我正在改一篇人物专访。一位著名企业家继承了父辈产业,生意原地踏步,却仍是本地有名的企业。报社为了拉赞助,采访他之后,非要把他的事迹写得光彩夺目,我只能对着稿子不断焦虑。
杨青松说有点急事找我,我问他,需要马上见面吗?我这会儿正忙。他说,是急事,但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您先忙。
初中同学,都是出生地不远的老乡亲。听到他客气地用到了“您”,我不敢怠慢,忙放下手中的稿子,看看时间,约他在报社附近的一家餐厅见面。然后快步走去,寻了空位,要了一杯绿茶,打开电脑继续改稿子。
杨青松走进餐厅的时候,我差点丢掉手里的茶杯。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如同八十老翁。而我们,才都是四十多岁的人,如果不是注意到年龄和家庭,我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做轰轰烈烈的事情,比如恋爱和升职。看到他的衰老,我忽然心生寒意。
我合上电脑,站了起来,整整西装,向杨青松招了招手。
餐厅地面光可鉴人,杨青松低头看着脚下,缓步到了近前,一脸难为情地说,李剑,来打扰你了。
我所在的城市离杨青松生活的小县城有几千里,县城离我们上学时候的乡镇又有一百多里。他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来到这里,这个城市,我一定是他最熟悉的人,有事找我,也是应该。只是我一听到办事,就头皮发麻,不知道又是什么让我承担不了又无法推托的事情。
还好,只是让帮他女儿杨小小找个导师,她准备考研了。
小小也在这个城市?
是啊,她在这里读四年大学了。
怎么不早些说,我也能照顾孩子。我说这话,并不是口是心非,老同学的女儿就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读大学,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也能办到。包括杨青松说的找个考研的导师,这对我并不是难事。我大学同学里考研读博的大有人在,他们自己,他们的同学,很多都在大学任教,早都有了带研究生的资格。我在餐厅就拨通了几个同学的电话,虽然暂时没有确定找谁,但是,基本已经有了眉目。
李剑,这事对我,难得跟登天一样,感谢你。
都是自家的孩子嘛。
我并没有把这个帮助看得有多重要,我心里明白,导师能做的,就是专业课上的一点儿帮助,考试成绩才是最重要的,那要看杨小小自己的能耐了。
事情解决,两个老同学就开始叙旧,只有两个人,我本不想多点菜,想着多年不见,不能因为点菜少掉了自己的面子,也很尽力地多点了一些东西,按食量的话,够我们一家三口人吃两顿了。我儿子李菘菘很喜欢吃这家的松鼠鱼,那餐饭,一条鱼动也没动,起身离开的时候,我有些不舍,碍于面子,也没有打包。
结账的时候,杨青松把我狠狠挡在身后,攥着我的手,不让我往外掏钱,他把账结了,四百零七元,让我觉得欠他的。是人家来我这里,应该是我结账的。想想杨青松自己也是一家旅馆老板,不缺这些小钱,也就释然了。
大街上又堵车了,贵车和便宜车一样,都四个轮子,站在太阳下。
我得回去了,家里的生意也离不开人,老同学,这事就拜托你了,需要打点的地方,不要在乎钱。杨青松说着,将手中一直紧紧提着的一个包,塞到我手里。隔着那个包的软革,里面砖头一样的东西硌到了我。我一下子明白了包里是什么,我忙推回去,说,青松,不用花钱,我跟那导师都认识,最多大家在一起坐一坐。
你留着,不够了我再拿。
说了不用了,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了。
大街上,别让人看出来。杨青松压低声音,将包往我怀里一塞,撒腿就跑,不管交通规则,从僵硬的车流缝隙中,快速穿到了路对面。
我想追过去,车流微微颤了颤,开始蠕动。我只能望着对面的杨青松挥了挥手,拿着包快速离开。很久没有提着大捆现金在街上走动了,还是别人的钱,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脚下仍阵阵发飘。我在心里直骂杨青松,就这样把钱塞到我的手里,我要是收了,杨小小再考不上研,我也没能力保证她一定能考上,到那时,就算是退了钱,杨青松把这事传出去,我在乡里乡亲间,颜面也会被撕得干净。
我还是决定去银行存上,然后从手机上直接转给他,他不收,我也得转,我不能把这雷放到手里。附近就有家银行,我走进去,排队的时候,给杨青松打了电话,说,你要是这样,我真就不管了,你老同学不是那种贪财的人,中间要是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我一定会跟你说,这会儿你给我个卡号,我存给你。
先放你那里,你能帮忙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让你花钱,花不了的,再给我也行。
银行里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取钱的,两沓,应该是两万。看见我压低声音打电话,急忙将钱用黑色塑料袋裹了,塞进怀里,快步离去。我这时才打开杨青松塞给我的包,里面的钱也是用黑色塑料袋裹着,我打开的时候,撕了好久。银行柜员在里面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如流水,看得我很不好意思。
一共九万。不是十万也不是八万,这就是杨青松的聪明,能十万元钱办好的事情,九万也能默认了,八万可能就办不好了。
我把钱存好,走出银行,杨青松的电话一阵忙音,等到晚上打通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已经坐上了车,快要到县城了,不要再跟他提钱的事,再提,他也要生气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杨小小的事情办好,这九万元钱就是我的了,他不管我怎么花,他只要一个结果,如同购物,付了钱没有货,就是卖家的不对。
二
第一次见到杨小小时,我和杨青松已经分别了很多年,他知道我回家看望父母,就一再相邀。我开车先到了他的旅馆。他的旅馆只有三十多个房间,开房退房打扫卫生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干,见面一握手,我感觉他的身上也是旅馆里消毒水的味道。
李剑,给我也写篇稿子,登在你们报纸上,让我也风光一下。
上了报纸就风光了吗?
杨青松笑了,说,那还有什么叫风光?
像他这样普通的人,很难提炼出新闻点。他也舍不得花钱买广告版登自己的专访。他笑的时候,我也附和一笑,老同学见面的开场白,就这样切换到了家长里短的话题上。
中午他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吃饭,这些生活在县城里的同学,有的做生意,有的给别人打工,也有在单位上班、在学校当老师的,提起名字,我都是仿佛记得,却也不真切了,毕竟是初中,不比大学的同学记得清楚。匆匆这么些年,忽然又能坐到一起,我觉得很激动,早早地就去了饭店等着,生怕去晚了别人说我架子大。
那几个同学也都去得很早,看见我直呼高兴,说与当年的学霸在一起吃饭,真是幸福。说当年我在学校的时候,看见他们,都不搭理,现在这么平易近人。这话听得我心里热血澎湃,想起了辉煌的学生时光。大家在一起聊了很久,出面组织这场饭局的杨青松却迟迟不见踪影。
中午是他说要请客的,他要不来,我掏了这顿饭钱也无妨,可是又怕伤了他的面子。我犹疑间,有同学已经看出来了。毕竟都不再是当年那些懵懂的学生,察颜观色的本领,不比我这个记者差。
他肯定是去接孩子了,李剑不要急,再等等。有同学说。
这时我才从同学那里知道,杨青松的老婆几年前就去世了,他一直自己一个人照顾女儿,连父母帮忙带都不让,说是隔代人带孩子,会影响孩子的学习成绩。
他还给女儿报了很多特长班,弹琴、跳舞、画画、唱歌、书法、拳术,每天他和小孩忙得很,他挣的那点儿钱,全花在女儿身上了。
我看他也没心情再找一个了。有一个同学说。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说,或者说,这叫相依为命。
还是李记者说话有水平。有谄媚的声音飘过来。这种话语在很多场合上我听到过多次,可在本以为纯之又纯的初中同学聚会上,还是觉得听着很不舒服。吃到一半的时候,杨青松领着小小跑了进来。她那时候有八九岁的样子,坐在那里很安静,有种不染烟尘的感觉,看上喜欢吃的,轻轻取了去,细细地吃着。
酒过三巡,人有了醉意,开始乱嚷。竟然有好几个同学在取笑杨青松,说他穷,到现在买不了车;说他不会办事,惹得本地哪个部门的谁不高兴;说他混得惨,中专毕业别人都找到工作了,他就偏找不到工作,只能借钱开个小旅馆度日。杨青松只是淡淡地笑着,好像说的都不是他。有一个同学说,杨青松,你看你女儿的名字,杨小小,听着跟妓女一样,不好,不好。
杨青松马上红了脸,拿着茶杯泼了过去。气氛顿时凝固了一下,然后那个同学就咆哮,要不是李记者回来,杨青松,你喊我爷爷都请不来我。说罢摔了个盘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怒喝,杨青松,你整天说李剑中招考试抄了你的卷子,就你那傻样,你觉得别人信吗?
这个同学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没有抄杨青松的卷子,是杨青松抄我的。那年中招考试,我们分在了一个考场。连老师都说,你们两个太幸运了,一定要互相照顾。他在考前跟我说,数学的最后一道代数几何综合题,他从来都没做对过,一定要帮帮他。数学考试卷一发下来,我就先把最后一题做了,然后抄在了一张纸上,团成一个球,趁着两个监考老师低头嘀咕的几秒钟,非常迅速地将纸球丢给了他,那道题十五分。
我们两个报的都是中专,上世纪90年代初,中专中师仍是中招考试里最为重要的录取,对农村孩子来说,考上这两样,已经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可以转城市户口,分配工作,按月领工资。只有成绩好的学生,学校才让报这两样。
他超线十四分极为风光地考上了中专。我的分数不到,只好去上了高中。我高三的时候,杨青松中专毕业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有点倒霉,刚好赶上改变政策,中专生毕业已经不包分配了,他要自己出去闯一闯。我读大学的时候,又收到了他的信,说读书无用,大学毕业,不还是要找工作?不如早参加工作。他在广西挣了大钱,月薪一万多,劝我也去。
我一时心动,就准备去找他。路费不够,去找派出所上班的表哥借钱,他看了信后说一定是传销,警告我要是敢去,就把我腿打断。后来的事实证明表哥是对的,杨青松骗去了很多同学,最后被公安遣返的时候,他家里坐满了人,都是找他要钱的。
说杨小小的名字像妓女的那个同学,也是接了杨青松一封信,意气风发地去了广西,到那一看是传销,被人开了几次会后,还是把自己的姐姐姐夫都发展了过去。一家人回来后闭口不提那段经历,堵在心里的事情,变成别的冷言冷语出来也是正常。杨青松闭口不提当年我给他传纸球,反过来说我抄他的考卷,想想也是有怨天怨地或者自怨却又没法说的原因吧。
我上班以后,他给我打过电话,言语间皆是羡慕。我心里清楚,以他的成绩,如果上了高中,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甚至会比我考得更好。
没有谁对自己的生活是听之任之的,之所以不改变,是没法改变。人在时代里,不过都是被推着漂浮的,他跟我说过,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给他的女儿起名叫杨小小。
三
与杨青松分别后,衰老将近的颓败感,让我连着几天都毫无精神,不管做什么事情,总觉得失去了些什么。我跟杨青松上了中专迎来了挫败的命运不一样,我读大学,顺利找到工作,结婚,有了儿子,在单位里上不去,也没有下来,也算顺利的一生,没有失去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失去感?想想吧,不是没失去,是压根没得到,除了正常的生活,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正常生活之外还有什么?我也说不清,从小到大,总有些不断变化的额外盼望,也从没有实现过。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下手中的人物专访稿子,去了一个小县城。报社不断收到来自这里的举报信,说当地的开发商在交房时问题很多,买房的投诉无门。我也是掂量过的,太大的问题不敢曝光,太小的事情形不成热度,这种小县城里的事情,拿出来有影响也不会有什么阻力,说不定我就一举成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