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寓言
作者: 孙彦良第一章
1
那年,我被蛇咬了一口。
那年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我一个人到野外去散步,就在没有草的路上,被一条一米多长的蛇咬了,咬中我的臀部。
那是片湿地,我并没有在湿地里走。我弄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了蛇?我就猜,也许是它真的饿了,或者没有饿,而是馋了,吃素久了,想吃荤。
然而,我并不胖。我瘦得像根棍儿,唯一有厚度的地方,就是臀部。它觉得臀部好吃,所以毫不犹豫就吃了一口。
我是毫无经验的。在这个湿地,所有的植物也是没有经验的,所以我大喊大叫,然后躲过蛇的第二次袭击。我仍然在大喊大叫,就滚到一片沙地上。就觉得一座山从我的头上飞过去。
然后,身后传来一阵抽打的动静,我回头,见一个渔翁手里拎着这条蛇,向我走来。
渔翁:怎么样?
我将捂臀部的手松开,放在眼前,见到一团血渍。我禁不住大叫一声,将手掌擦在袖筒上,换了只手,捂住伤口,痛得蹦起来。
渔翁:趴下。
我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到他慈祥却刚毅的目光,不得不听话地撅起屁股。
渔翁将我的裤子剥下来,露出往外冒着血水的伤处,抬脚脱下旅行鞋,啪啪啪,打了一通,然后将鞋穿上。
渔翁:好了。
他竟然不管我,兀自拎着他的战利品。
我边提裤子边追上他说:我得上医院。
渔翁:到我那儿趴一会儿就好了。
2
我开始发烧,头烫得厉害。
我问:我要死了吗?
渔翁指着蛇:它才要死了。
我看向那可恶的蛇,却仍然害怕,不敢看。
渔翁用手捏着蛇头,将蛇身盘到自己的手腕上,送到我的面前。我直躲,心想,他想要我的命吗?
即使他不要我的命,我的命也是危在旦夕,因为伤口还在流血。
渔翁将一把刀递给我,说:你剁下去。
我拿起刀,就砍下去。
渔翁数着数:九截儿。解恨了吗?
我点点头。
渔翁:我们把它放在阳光下,显得我很慈善。
渔翁:就是这个意思
3
我的发烧是无法抑制的。
我爬起来,发现九段蛇不见了。已经干如枯草。
4
我的血液流失得很快。
5
渔翁不见了。他住的地方,是一片湿地里的荒岛,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爬起来,要回到城市找医院,便强挪出帐篷,我发现天已经下雨了。
我不得不继续躲在里面,因为我根本搬不动自己。在那儿我忽然看到一只狗在产崽儿。 这条狗肯定是渔翁的,但我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没有向它打过招呼,只是现在我才看到它在认真地生产,已经爬出了一只。
这只小家伙眼睛还没张开,就开始爬行,从树叶下的干地滚进雨水里,它才张开眼睛。然而,我发现它不是走,而是爬行。它爬行也其次,它没腿。没腿也其次,它长着一个光头,高鼻,阔眼。它竟然让我害怕。
我不清楚,我对一只刚出生的狗崽有什么害怕,但事实上,我的确在害怕。
第二只崽,它是自己爬出的。更让我惊讶的是,它就是一条蛇!它从狗的身体里出来,就直接钻进草丛中,不见了,只听得草丛沙沙地响动。
我还没缓过神来,第三个又出生了。第四个,第五个……我早已毛骨悚然。如被咬一样,大喊大叫起来。
6
一只狗,怎么会生出九条蛇?
对于这个问题,渔翁倒不以为然。
渔翁:看吧,是个灾象,在不久后出现。
7
我的血液凝固的时刻,没有人记得。
我身边只有渔翁,他对于我的中毒已经尽了他的努力,但仍然无法留住我的生命。
我气息微弱地说:我将死,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吧。
渔翁:我没有准备墓碑。
我恳求他:一块儿木板也行。
渔翁:上面写什么?
我想一下,说:路过的人,小心有蛇。
第二章
1
土质松软。
我是在这松软的泥土里睡觉的时候,被挖掘机装进车斗里。
雨水早停了,但江水大涨,江面上卷起轻柔的风将乌云向北驱赶。可以看到江南的城市,像一片墓碑,矗立着,闪着光亮。这光亮变幻着,和乌云相呼应。
我从土里钻出来,我才发现,我竟然可以从箱缝儿探出头来,看到远方的一切。
2
轰隆一声响,我又被卷入翻滚的泥石流中。
我之所以说是泥石流,因为我浑身被掺在泥土里的砂石硌得生痛,呻吟声让我更痛。
突然,随着一阵翻江倒海,我又进入一个容器,晃晃荡荡地来到一个建筑工地。我主动和一个工长模样的人打招呼。
我很客气地说:老师傅,能送我去医院吗?
老师傅显然大骇,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铲,劈头盖脸地向我打来。
我到处躲,他根本打不到我。显然他愤怒了,从墙边拎起一支消防用的灭火器,向我喷来。
我逃进一个房间,纯粹是被逼的。
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真的成了一条蛇!
3
十几个工人已经把整个工棚围住。
我匍匐在桌椅下面,躲避着他们的袭击。其实,我根本不想袭击他们。我想告诉他们,我就是个受害者,我不会让我的悲剧在他们身上再上演。然而,他们并不肯放过我,大有消灭我为快的样子!甚至有一个人,还拿来电割枪将我藏身的桌子一分为二!
我喊:太热了!
几个人被我的喊声吓呆了,怔了一下,纷纷向外跑。
这时候,我看到电割枪还在向外喷着火,一直冒着蓝色的火焰,把木桌椅点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再喊:救火!
我这时候,才知道他们不是为了割桌椅,而是为了割我。
4
人类是聪明的动物,但也有弱智的时候,比如我。
我救了这个房子。但当我从房屋里爬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主动钻进了一个圈套。
这个圈套,隐形,让你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
我知道,我做人,完了。我知道,我做蛇,也完了。
5
一个大笼屉就放在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上。
我被放进一个玻璃瓶子里,无法站起来,只能盘踞着。
我这时候才看到,不光我一条蛇在此。他们从邻瓶来,问候我。
青蛇:你怎么了?犯什么错误了?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受了重伤,伤口还在流血。受伤的位置,也还是臀部,所以我无论爬到哪里,都会留下一条痕迹。
我回答:我并没有袭击任何人。我只是独自在湿地里走,就受到了袭击,不,是攻击。一条蛇攻击了我。
青蛇: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把你关起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沉默了。
回想自己的人生历程,还没有重要得要把别人拉下马、踩别人肩膀上去的情况。我总是与人为善,希望和平共处。但是我越是这样,别人越是得寸进尺。
我回答:我的存在,就是得罪人。
青蛇:你觉得你很有才吗?只有有才的人恃才自傲,才会引起这类的嫉妒。除此之外,谁会搭理你?
我摇摇头:我也解释不清楚。我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6
又有条黑蛇来安慰我。
它长得很特别,除了眼睛和芯子,再没有不是黑的地方,所以它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以为它就是一条树干或者墙上一道水泥缝。我知道它也是寂寞,没话找话。
黑蛇:你是什么颜色?
我看着自己光滑滑的身子,眼泪一直在流。
黑蛇:你别装得很单纯。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流泪吗?我在问你,你是什么颜色的?
我说:我是黄色的。我从生下来就是黄皮肤,黑眼睛。
黑蛇:那是过去。你一定还恋恋不舍你的过去。我过去还是红色的呢。也许你是对的,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可是,你要知道你生活在现在!你现在呢?
我走到它的身边,绕开刺鼻的酒精味,望见她也是泪眼婆娑。
我说:你看我是什么颜色?你告诉我吧。
黑蛇:你很在意别人对你的鉴定?
我点头:是的。其实,我也无奈。
黑蛇:你的颜色真漂亮。
我疑惑地问着她:漂亮是什么颜色?
黑蛇:五颜六色。
正说着,我们所住的屋顶打开,卷起一股冷风。一只带着皮手套的巨手伸进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大张着嘴,无法呼吸,就用芯子攻击它。
黑蛇一见,更是悲恸,将酒精搅混,一同攻击这只罪恶之手。
我能够感受到黑蛇的拼命。
7
我是弱者。
无论我怎么抗争,我先天不足,不,是先天无足。我没有手,无法制造和使用工具。我没有腿,逃不出这方天地。那么等待我的,只能是任人宰割。
黑蛇被那只巨手拎起了。
然后,我的屋顶又盖上。但因为黑蛇的搅动,这只手也觉得很棘手,并没有认真地旋紧。
它离开玻璃罐,我才看清这个人的嘴脸。他是个厨师,长着厨师特有的美食肥脸。
我是弱者,但是我要救黑蛇。
8
我学的专业就是机械制造,所以我对屋顶的盖儿很熟悉。
我从屋顶溜出,沿着潮湿的印迹,追踪到厨房。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这个地方我也很熟悉,我经常在厨房里给妹妹做饭。当然我做饭是会牢骚满腹,害得妹妹给我跳舞、唱歌,最后总能逗我开心。当她吃着我做的并不好吃的食物的时候,她就把碗放在桌面上,说:喂猪吗?
她一定后悔为我的付出。
我也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好好做饭,把饭做得好吃一点儿呢?
9
黑蛇并没有在砧板上,也没在清水里,更没在沸腾的锅里。但是肥厨却在,他在备菜。
我爬到他的鞋边,试探着他的感觉。
他以为土豆、白菜之类的倒了,挤到了他的臭脚。
他的脚因为他摄入太多的脂肪而分泌着汗臭异常强烈。我差点被汗臭熏晕过去……
他在吩咐徒弟做事,有条不紊。他有师傅的范儿,但却是个经过训练的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我探头进他的裤筒,向上爬行,他竟然浑然不知。而且他连条短裤也没穿,他是裸着的。也许他会在工作后,就直接进洗澡间,但在进厨房前,他也一定去了洗澡间,所以他的皮肤分泌出的油脂有一股茉莉清香。
如果不是仇恨他,我不会钻进去……
第三章
1
肥厨抽搐,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只叫了两嗓子,他的徒弟以为他在咆哮——他经常这样对徒弟咆哮,以吓唬手下为能事。因为他的大叫,徒弟们更加不敢走神,安心地做自己的事儿。
肥厨还要叫,我就没让他叫。因为我知道他那只巨手,可以肢解许多动物,让它们永远失去生命。我还知道他的脂肪是从哪儿来的,没有谁可以让这些贪婪的脂肪消失,只有让它腐烂。我也知道,我无手无足,只是他案板上待宰的羔羊。我能做的,只有吸干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