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

作者: 安庆

待那次和费丽见过后,我就禁不住地想起一幢楼的二十七层。二十七层是费丽住的那幢楼的顶层,她曾连续几个深夜上到了楼顶上。我难以想象深夜里她一个女人坐在楼顶的感觉,而且她那样的单薄。她小区的名字我的确忘了,但二十七层的高度我却刻下一样记着。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养成了仰望的习惯,我会不自觉地朝路边的高楼上望,尤其竭力地望向顶层,在夜里,我曾一直盯着一座大楼的高处,可顶层的确是望不到的。除了每扇窗口透出的灯光,顶层那片一定是黑糊糊的,即使是我们家住的小高层,朝上望也根本看不到什么。

我和费丽算什么关系呢?我差不多算她的半个心理师(这是她自己说的),或者她心事的聆听者。这么多年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若即若离地保留着,遇到难事的时候她或许会想到我,偶尔地和我打个招呼,我们就约一个地方。我常常会做好一个聆听者的角色,尽量地不打断她,听她声情并茂地倾诉。我在她的大段的倾诉后会奇妙地看见她的脸上些微绽开的笑容,像一朵花在早晨的阳光中抖开了花屏。这一刻,我是心领神会的,我会把手中的啤酒或咖啡递到她的面前,和她象征性地碰一下杯,如果是啤酒瓶,我们会各自听到当啷的一声。那声响像钟表报点铃声的余音。

若即若离,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我们只是保持着一种相对理性的男女关系,即使在她潸然泪下,我给她一个拥抱时,她也只是小猫一样地依偎在我的臂膀里,从来没有和我紧紧地拥抱过。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使我感到享受又感到失落。我几次发誓要结束这种过于理性又有所依赖的往来,可在她再一次有所需求时,我又会毫不犹豫前去赴约,去她定好的某一个茶室或咖啡馆,我们在一张桌案的两端相互一望,常常在一杯茶或一杯咖啡之后,开始她的倾诉。在夜色里或许午后的阳光下,我们分手,从来没有过对下一次的相约,那一刻在她的身影后我会更加孤独,对下一次没有任何的期望。然而,我们还一直有着下一次的见面或者倾吐。

这一次就是这样。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她住在一个小区一幢楼的十八层。那一年,我刚在旗城准备买房,我跟着中介到处去看房子,看得眼花缭乱,我推掉了一个可以优惠很多的十八层房子,我对那个数字从小在脑子里有一种扎根的抵触。可我的十八层和费丽的十八层不同,我放弃的是一个楼的顶层,费丽不是,费丽那幢楼的顶层是二十七层,她的十八楼和顶层有一定距离。那天她说,她连续几天站到二十七层的楼顶,我想象着她瘦小的身子在二十七层的楼顶一定更加渺小,像一只小鸟或者一只虫子,她如果真往下跳,最初看到的不过是一只小鸟或蝴蝶的飞翔,从那么高的楼顶往下飞,当有人看到时,她已经是落地的羽毛。

我闭着眼,陷在想象中,你要干吗?

她回答了两个字,想跳。然后说,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是什么?

一切……她沉吟着,她的手握着一只茶盅,茶盅在她的小手里像一只蘑菇,冒着水汽,她不抬头,只是瞥了我一眼,说,一切就是一切,是空,是结束,是无所顾忌。

我仰着头,又俯下身,摸住了她的两只手。她两只手小小的,软软的,冰凉,但不失光滑。我说,真傻!

我想象着,一只小鸟一样的人凌空而下究竟会是怎样的状况,那种飞翔或者轻生有什么意义,有谁在乎,一个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结束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到底对自己的生活该有多么的绝望,要与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诀别。我说,费丽,一只麻雀落下来,会有几个人关注,有几个人悲伤,你想过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你不过是天空落下的羽毛或者树叶,如果是在深夜,连这些都不会有人看到。你要这个世界同情吗?要一幢楼留下关于你的记忆吗?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永远记得住你。我没有想过,我不想这样想,没有意义。她久久地摸着面前的茶盅,不,那次她握着的是她每次都带在身边的像她的身子一样细长的茶杯,我记得那只茶杯是浅粉色的,没有图案,茶杯和她的瘦弱非常的搭配,她的指头像她的茶杯一样细长,她开始说话时总是两手滚动着茶杯,她往沙发背上倚了倚,你说,就像一只死亡的麻雀,甚至像一片鸟儿的羽毛。

我说,古代有人说过两个字,鸿毛。而且芸芸众生十几亿中的一只。她说,鸿毛是什么?我说,意思是很轻,没有分量。

她握杯的手停下来,说,的确渺小,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多大分量。我在楼顶看到了整个旗城,走在路上的人那么渺小,就像天上的小鸟或一只虫子。她说,我看到了那个快递公司,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的送货车,根本不可能看到具体的身影,那个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更加荒凉,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其实不过是一只虫子。

她盯着我,停下来,手握着茶杯。我往她的杯子里加了水,茶坊里此时很静,听得见水注入杯子里的响声,低微的,隐隐约约,像一个雨天窗外细雨的声音,像落在花叶上的低微声响。我没有用语言,不想打乱她的叙述,一个叙述者需要的是对方的聆听,让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如果孩子要不回来我就跳楼。

终于说到了主题,她的话语带着狠劲儿,虽然说话的声音是平静的,但我能看到她内心情绪的波动。费丽的两只手握住了茶壶,说,我就在那几天里等待着结果,我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脑子里像有一条河一样,浑浑荡荡,我做好了跳楼的准备。她又说到了二十七楼,她好像和二十七层较上劲儿了,她说,我好像上瘾了,每到晚上,当整栋楼都静下来时,我就去那个上楼的梯口,从十八层上到二十七层,没有人注意我,我很轻捷地就攀了上去。

我不用想后边的故事,因为她正活生生地坐在我的面前。

她说,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研究那个上楼的通道,到二十七层有把手,铁质的,往上有一扇门,我看见过从门缝钻出来的阳光。她说楼上的风真大,可以把我这瘦弱的身子刮下去,第一次上到这么高的楼顶,一马平川,楼顶上除了太阳能什么也没有,不,有鸽子的羽毛,我感觉我就是在天上了,二十七层,多少米?你知道整个旗城都在视线之内,但你又看不到什么,不是站得高就看得远,可能是夜晚的原因。可白天我不敢上,上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吧,如果我纵身一跳,今天就不会和你坐在这里喝茶。

当然!你还是想活着!

她往我的杯子里续了茶水。

我也许还是被发现了,还是有人看见过我,跟踪过我,有人把我的事给保安、物业说了,那个上楼的通道锁上了。可能就是因为我,锁上了。我甚至去问了保安,保安说,他们要保障小区的人身安全,谁要是从楼上跳下去怎么办?谁承担得起!我走出小区,找了个观察角度比较好的地段,往楼顶上看,寻找着我曾经站过的地方,回想着我没有完成的愿望,有些沮丧。

现在过了?

不过,能和你在这儿喝茶聊天吗?不然你可能都给我送过花圈了。

不一定送。

不会吧!她手里的水抖落出来。

我说,我给你送,我是谁?不伦不类的,你家里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朋友,情人,还是……

她再一次沉默了,闭了会儿眼又睁开。她说,人是危险的,其实人心里的结就那么几天。

我努力回忆着我们的关系,我们算什么关系,我们是怎样开始认识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好像是一个雪天,雪在天空里飘着,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极目之处都是白色,世界裹在了白色之中,要把一个世界暂时封冻在白色里,以白色的帷幕把世界覆盖,一切不美观的东西被雪美化了,雪是一个世界的装饰师,是伪装者,公园里更是少人。我想到两个字:白城——白色之城。一个城市永远都是这样也是美好的。那一年我刚来到旗城,在一家文化公司临时任职,有时候很忙,有时候又无所事事。可我是喜欢雪天的,好像骨子里与雪有一种缘分。我就这样和费丽在雪天里见了第一次,我从大楼上下来,走过了公园里的那座桥,我往湖边走,远远地我已经看到正被雪弥漫的湖,桥栏上落满了雪。我慢慢地靠近公园中的湖,那个湖不记得有什么具体的名字,我通过湖边接近湖中的廊桥,湖中的亭子里空寂无人,雪还没有飘满亭子。我小心地上了廊桥,用戴着手套的手抚着栏杆,挪动着向亭子靠拢。雪落满了湖面,像冻在湖面上的冰凌,如果仔细看,可见雪在湖面上轻微地蠕动,如一块巨大的白布。我终于走进了湖心亭,站在亭子里观察着雪,雪还在下着,弥漫在整个湖面上,我俯下身看雪在湖中蠕动,往湖岸看,树枝从白色中透出些许隐藏的颜色。我从湖中走出来,沿着公园的甬道散步,我就是在莲池边看见了费丽,莲花早已经不存在了,只露出莲的残梗,让人想起莫奈的莲花、莲池。她站在莲池边,身后有一个连椅,连椅上有她坐过的痕迹,我能想象她坐在连椅上不断扒拉着手边的雪。我在连椅上发现了两个字,快被雪蒙住了,那两个字隐隐约约地透出来是:生活!我看着莲湖边的她,穿着加长的大衣,戴一顶带檐的帽子,帽子上落着一层薄雪。

我们就是在这样一个雪天认识的,我回到她坐过的连椅上描绘她写下的那两个字,生活。不然真的就被雪覆盖,看不清了。那个雪天我们很自然地站在雪地里,走在公园落满雪的草坪上,分手前,她在雪地上写下了她的手机号,我记下来,打给她。就这样,我们建立了联系,我们的相识竟是从雪天的搭讪开始的。

我努力回忆着我们的关系,我们之后的交往,断断续续地交流,转眼十年、十几年了。她原来就在我们公司附近的一个茶馆里,那时候她是一个服务员,穿着那种中式的缀着一朵朵茶花的带襟的服装。我是偶然去那个茶馆和她邂逅的,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她。后来我去那个叫“春来”的茶馆里多起来,我们的接触有一段时间比较频繁。我们又去过公园,去找过她写字的连椅,在那条连椅上坐着,我们说话,但话不多。或许是情绪和内心的气质些许相投,我们可以有偶尔的相约,一起吃饭,在又一个雪天里走过。后来,我离开了那家公司,去另一个单位编一本杂志,她也几乎同时离开了茶馆。我知道,她迟早会离开的,她不适合去做一个泡茶端茶的服侍,她有一个不安的内心,她在旗城的不甘,对生活的不甘我能看出来,听出来。再之后,我们失联,大约在失联两年多后又重新联系上,我收到了她一条短信,显示的另一个手机号,幸亏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变,我们又续上了联系。我回忆不起来我们重新恢复联系后,是在哪儿见的面,只记得是一个雨天,她让我去文化路上等她,我站在一个报刊亭旁边,在树下避雨。雨是在我到达文化路时下的,迷迷蒙蒙的雨打在树叶上,树叶在雨里翘动,时而有树叶从雨水里落下,落叶上的雨珠在慢慢移动。她来了,手里多拿着一把伞,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想不起来了,我不是那种太有记忆的人,如果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举动或许我会记住。我们好像没有失联过一样平静,聊到了各自的生活,两年多不见我们似乎放开了,放下了原来有过的戒备。其实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值得戒备的,有时候交流和倾诉比戒备更加重要,人内心的东西排泄和发泄,如生理上的排泄和发泄是不可梗阻的。她聊到她的家庭,她父母的离异,她从小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生活。当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后,她和母亲住在小区的楼上,母亲最开始几乎是要抑郁了,她天天守着母亲,她像一个母亲一样做饭,把饭端给母亲,逼母亲勉强地吃饭。母亲慢慢地从情绪的阴影里挣脱,从抑郁到半抑郁又怎样从半抑郁里一点点地走出来。几十年,母亲就这样一直自己过着。她诉说着她这两年去了省城,在省城的一家公司里工作,自己在都市村庄租赁了一个小房子,那个和她断断续续的男朋友也去了省城,他们有时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她向我描绘着冬天的寒冷,那个房子处于等待拆迁赔偿的状态,没有暖气,冬冷夏热,她在最冷的时候买了一个电暖器,夜里吹得时间长了干燥。母亲去看过她,和她住在那个小房子里,帮她打理着房间,把她攒成堆的衣服洗净,把被褥被罩都洗一遍。父亲也看过她,每次去给她留下些钱,她不要,她说她可以自给,父亲还是给她留下了。

我们那一次就那样聊着,两年之后,我们的聊天在重逢之后竟然变得坦然和坦白,卸下了顾忌。或许,这就是成长,这就是岁月带给人的变化,或许是时间潜移默化了我们。人,永远处于成长的状态,和年龄无关。我和她聊到我的状态,我从公司跳槽去了一家单位,这次可能要相对地固定下来,虽然我还不知道固定对一个人是不是好事。我们分手时天上的雨还在密密麻麻地下着,雨打落的树叶更多,树叶上滚动着雨珠,我能看见雨珠的明亮,在落叶的雨珠上我看到了落叶的悲伤。她带给我的那把小红伞,我说再次见面时还你吧。她摇摇头,我会想着追回我的一把伞吗?她的声音在雨天里变得低沉,送你了,留个纪念吧。我还记得的是,那条路上的音像店里正在播放著名的萨克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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