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梦
作者: 于德北非 风
野间绝少尘埃污,唯有清泉漾白沙。
——郑獬
还有几日就到十五了吧?心里一下虚得很。抬头看天,月正圆,便散了步子,往山坡上去。正是春夜,微风四伏,动的时候没有,静的时候却潜潜地泛来,吹得人脚趾都绿。于是身上的长衫鼓荡起来,险些与身体脱离。
站在山下,四周阒静,只有松针趁着微醉,发出轻轻的呢喃。
“醉了?”
“睡了!”
“似乎在做梦。”
“梦见杨树来了……”
幻觉中的松树与松树的对话,其中的一棵竟然梦见了杨树,可见是一场春梦吧,不知里边有没有少儿不宜的情节。哑然失笑,不忍转过头去。信步向山上走,被毛毛草草的心事推着。
没有人。
如果有人,便只他一个。
月光白,洒在地上更白,洒在半山的平坝上就更白得耀眼。
站直身,脚下被泥土吸住一般。
这样的春夜,应该想一想《逍遥游》才好,虽然季节相悖,想一想《秋水》也好,总有一点点“道”的意味。可偏偏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还是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人也因此变得轻飘起来。
心窍开了,不能没有诗。听见山下春水汩汩的声音,不禁随口吟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既不是庄子,也不是屈子,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声音渐吟渐大,不想惊动了一对宿在草丛中的野鸡。
雄鸡探出头来,奇怪这样一个人,夜深了,竟不睡,紧接着,母鸡也探出头来,不满地“咕咕”两声,率先离窝,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月光将它的影子杂乱在树隙间,稍不留神,便踪迹不见了。
雄鸡看看雌鸡的背影,又看看他,看不出什么不满,亦看不出什么责怪。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雄鸡并未去追雌鸡,而是穿过他的脚边,向对面的山坡扑楞楞飞去,身体撞乱了树枝,把去年残存的枯叶弄落了一地。
“喂,你走错了。”他向着雄鸡隐迹的地方喊。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有过一丝响动之后,这寂静看起来就有些骇人。
等待。
等待又一丝风潜潜地划过,刚刚失去的兴致才又缓缓地抬起头来。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那相思女子在哪里呢?
像二十四桥畔,倚栏弄箫的女子一样,明月依旧在,可她人在哪里呢?
怔怔地出神,不知再说什么好。
正这时,突然感到有人扯他的衣角,一下一下,温和而湿润。
这样的夜晚了,会是谁呢?
他的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平复了半天,才一点点儿地落下去。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月光下,竟是一头美丽的幼鹿!
那幼鹿的白唇还在扯动他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亮。它歪着头,一副飘飘的样子。前蹄踏在石子上,发出嗒嗒的声音,鼻孔间涌出的雾气,仿佛一瞬间就可以把他融化。
它拉他,又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伸了一半儿,又缩回来,怕惊动什么似的。
它拉他,又一下。
他忽地想到,难不成它有事相求。
这样想,那幼鹿真就松了口,一步一回头地在前边走,他收了所有的心思,全神贯注地跟在它的身后。
沿着山路再向上,向上,直到山的最顶端。
山顶有一丛灌木,因为生长在靠近坡脊的地方,不十分引人注目。灌木丛中有夜鸟的轻啼,似乎幼鹿踩碎月光的蹄声惊扰了它的梦,树有梦,鸟亦有梦,只是此时不能知晓它们的梦里是怎样的内容。
幼鹿在灌木丛前停下,低头向杂草浓密的地方探看。
枯草泛泛。
是去年冬天的遗物。
他带着十二分的好奇,弯下腰,定睛细瞧……呀!在杂草丛里卧着一只幼狐,因为疼痛,因为饥饿,或是其他的什么灾难……此时已停止了呼吸。幼狐蜷身在那里,形成了一个非常孤独的卧姿,它的眼睛轻轻地阖闭,似乎刚刚进入梦乡。
他抬头看看幼鹿,幼鹿也正哀婉地看着他,月光溅落在他们中间,氤氲了他们内心深处透明的忧伤。
幼鹿转身跑掉了,转瞬又在他的惊诧中回来;它的口中竟衔来一把铁锹。
他完全明白了它的意思了,它是让他帮它掩埋它的朋友,它的伙伴。
他默默地拾起铁锹,在坡脊更向下一点儿的地方挖坑,然后把幼狐安置其中,然后把春风、月光,连带散发着芳香的泥土盖在它的身上,它安眠了,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夜鸟疾走。
幼鹿哀鸣。
他的眼泪随着夜风在飞……
小 雅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晏殊
是中午的时候——谁也说不好中午会发生什么,大多数人在吃饭,也有一部分人在休息,当然,也有一些人在动,如同天空中的云彩遇见了风,不动是不行的。
很多年前,有一个上海籍诗人写了一首诗歌。
别的记不清了。
有一个意象却牢牢地印在了脑海里。
他说:地铁口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雨坡。
我所生活的北方城市至今没有地铁。在那个年代,雨坡也是非常罕见的。所以,这一意象让我对南方的都市有了无限的向往。我几次想一走了之,去那样的雨中小坐,哪怕一分钟,或者一秒钟。
我是说我,并不代表别人。
像我代表不了地下通道飘上来的那朵蓝色的雾。
一个女孩,准确地说,一个少女,羞涩地打着“朵儿”,像春天里野地的花儿,受自身条件的限制,还不能完全地绽放。她穿着一件手工的蓝色碎花褂子,下身是深蓝色的长裤,脚上一双黑色布鞋。走路的姿态轻盈而快捷,鞋与地面的距离不会超过一厘米,身形的摆动,左右不会超过半根手指。
她的臂间挎着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里边盛着只有她自己才明了的物件。
她的目的地——般若寺。
寺庙不大,前后应该有三进的院子,供着佛陀,供着菩萨。
寺庙的香火很盛。
那女孩来到寺庙的门口,和门房里的居士打了一个招呼。那居士让她自己进庙里去,她不肯,居士只好另打发一个人,让他到西厢的僧舍里找人。
女孩要找一个人,一个和尚。
不多时,一个少年和尚来到庙门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头发似乎新理过,在阳光下泛白。他看见少女,便拉着她,移步到一边的红墙根儿下说话。
说是说话,其实是好半天的沉默。
女孩打开篮子上的苫布,众多双眼睛便发现,那里边盛着黄瓜、柿子、青杏、鸡蛋。少年和尚只取了黄瓜、柿子、青杏给门房,余下那十几个鸡蛋被孤零零地留在了篮子里。
女孩剥了一枚鸡蛋给他。
他拒绝了。
女孩再给他。
他瞧见旁边有一个乞丐,便把鸡蛋转赠了他。
这时,又发现篮子里还有一双布鞋——松阔、结实、耐看——应该是女孩的手艺。少年和尚眉头一喜,拿出布鞋,蹲身套在脚上,原地蹦了两下,开心地笑了。
之后,看看脱下来的旧鞋,不舍得丢弃,亦先送到门房去。
到了现在,女孩的眼泪才落下来。
少年和尚不解地看看她。
女孩告诉他,他的父亲自杀了,使用的是触电的方法。他把铁丝缠在手腕上,之后,将插头插入插座里。
这是一个明白人!
他自杀的时候,在自己的身上贴了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先不要管我,把插头拔下来。
他自杀了,但没有连累其他的亲人。
关于电与死亡的事,我还知道两件——
一件发生在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个来城里打工的乡下少年,姓名早记不住了,只模糊中知道他喜欢诗歌。
他的父亲在自家的园子里锄地,不想,高压电线落了下来,连接了地垄沟里的积水,结果他当场死去了。
他的母亲去救,也死了。
接下来是他的哥哥。
转眼之间,家里添了三座新坟,这不能不说是一场极大的悲剧。
另一件事也与高压电有关。
发生在不久前。
我的一个朋友,在雨天去钓鱼,结果,鱼竿搭到了半空的高压线上,电流击穿了他的手心,他仰望阴霾的天,永远离开了人世。
我知道的事与少女及少年和尚无关。
这天中午,少年和尚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讯,并没有伤心落泪,他双手合十,轻轻地启动了朱唇。
少女要回了。
他突然说:“有些事物,我们是看不见的,比如说电,比如说死后,比如说爱。”
少女停了一下,没有搭话,依然沿着原路走了。
“七月。”
那少年和尚叫着。
时值七月!
在别人,以为他是在说月份,在他自己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七月,是那少女的名字。
同 顺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张耒
说来奇怪——那年秋天的事。
那年秋天,我和我的同事突发奇想,要到乡下去度假。本来我们各自要带女朋友,可临行前又改变了主意——就想两个男人在一起消磨一周的时光,为什么还要延续城市的记忆呢?
我们不等女朋友赶来,就关掉电话,匆匆地上了开往土门岭的汽车。
“这样一来,心里会舒服些吧?”我的同事点燃一支烟,身体靠在椅背上,问我。
“是吧,说不太好。”我应付道。
他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怎么样?和她睡了?”同事暧昧地笑一笑。他指我的女朋友。
“还没有,只是喝醉酒的时候,在出租车上亲热一下。”我说。
“噢?那岂不是很不方便?”
“也没有,都是天黑以后。再说,出租司机也是司空见惯。”
“呵呵。”听了我的话,他笑了。
接下来无话,我们在汽车的摇晃中进入自己的思绪。
土门岭是一个地处丘陵的小镇,东部铁路从这里经过。铁路线像一把刀,只那么一闪,就把这个人口本来不多的小镇分为两半——一半是镇政府所在地;一半是居民区。
镇政府的前边是一条街,街上有几家店铺,依次是寿装店、小吃部、肉铺、日杂店、书店、储蓄所、邮政所。
邮政所只有一个人,既是领导又是邮递员。
卖肉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几岁。一只眼睛瞎了。她有一手好刀工,对肉有相当的敏感性。夏天的时候,肉上会落满苍蝇,她有兴致的时候,一刀可以把苍蝇切成两半——有的是拦腰切的;有的是从头到尾切的,无论哪一种切法,上下两半和左右两半的大小总是一样,不差分毫。
所以,这个女人卖肉的时候,总也不带秤。
偶尔的一天,在办公室里闲聊,我和同事说起这些事,他饶有兴趣地说:“休假吧,我们去那里拍纪录片。”
我的这个同事是一个电影爱好者,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喝酒,他一准儿会和你谈电影。有的时候,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也不知道。不过,这在别人看来,是件很恶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