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
作者: 高喧气氛变得压抑而沉闷。鲁西抬眼打量四周,跟她一起站在公交车站牌下边的还有四个人:一个死气沉沉的四眼仔,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旁边是同样衣衫褴褛的老太太,他们手牵着手,剩下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鲁西第四次拿出手机,网上说得很清楚,220路公交车,运营时间早五点到晚十点,半小时一趟。但她等了至少一个半小时了,依旧鬼影子都没一个。
220路算是东城最奇怪的公交车了,从谢桥北出发,直达城西,没有停靠站。鲁西不是东城人,但城西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她们寝室开玩笑的时候就常说:“嘿,你再这样我送你去城西了啊。”或者“你应该去城西浴火重生”。城西有两个地方最出名,坟地和火葬场。
冬日里太阳出得晚,快六点才无所事事地从天边爬上来,把青灰色的街道浆染成一片金黄。一辆清洁车从南向北,又从北向南。走到他们身边,司机皱了皱眉头,探头问了一句:“等220的?”没人说话,他自问自答,“等吧,这车没点儿。”走得很远了,鲁西看到一大口亮晶晶的痰顺着车窗飞到地上。
清洁车依旧来来回回地跑,仿佛它的任务只是打扫这条街。鲁西第四次看到它的时候,220路终于来了。它几乎是和清洁车一起到的,被清洁车卡在了后面。鲁西跺了跺几乎麻木的脚,那对祖孙也提起甩在地上的包袱。四眼仔扔掉烟头,只有西装男人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排队是个大问题。兴许是等久了的缘故,除西装男人以外,每个人都想一马当先。公交车是老式的,门窄。四眼仔走在最前头,但脚刚踏上,就被老太太推了个趔趄,整个人在地上转了两圈才站住。“你这人怎么这样?”他抻着脖子喊。老太太没理他,自顾自地拉着小孩上了车。四眼仔拉住了小孩的书包带,一副要掰扯清楚的架势。老太太停住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可能也觉得理亏,眼睛闪烁了几下就低下头了。“总要有个先来后到,这是规则。”四眼仔恢复了冷静,慢条斯理地扶了扶镜框。
规则。鲁西想,日你妈的规则。她箭步上前,挺在老太太和四眼仔中间,对四眼仔说:“一点儿破事,叽叽歪歪,你有完没完?”四眼仔没再说话,松开手,把脸别了过去。男人不能在公共场合和女人吵也是规则。
公交车开动了,把早晨的记忆甩在了后面。老太太和孩子坐在前面,写孕妇专座的位置。旁边不远是四眼仔,挂着耳机,正在看一个关于篮球的视频。西装男人依旧是一副疏离的样子,远远地坐在车厢的末尾。乍一看,有点儿像黑暗里堆着的衣服。鲁西想了想,也径直走到车尾坐下,与西装男人隔了个过道。
漫长的冬季就要来了。作为部落首领的娲有义务让他们的人死得更少些。尽管在娲混沌的脑子里并不存在确切的时间概念,他还是能清晰地记得,上一个轮回,由于猎物储存不够,他们的人几乎死绝了。一多半是冻死饿死的,还有些是被饥饿的人们吃掉的。
以往的经验告诉娲,同类并不是好食物。很多人吃掉同类的第一个晚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在寒冷中痛苦地死去,然后再沦为其他人的食物。娲无法阻止饥饿的人们。娲深知,只有在事情发生之前——也就是准备足量的食物,才有可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但娲不得不面临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是猎物的数量越来越少了,何况还有其他部落的竞争。
这个晚上,娲没有选择和部落里的女人交配,而是独自站在悬崖边。迎着猎猎秋风,娲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情绪,像胸口有一块大石头,在不断向下坠。他往下看了看,远处的黑暗里,一个黑影迅速闪过。凭借以往的经验,娲知道,那一定是鹿,这种没什么攻击力,体型又很大的猎物。娲感到自己被一股燥热笼罩了。他迅速回到部落,推开周围寻欢的女人,拿上武器就出发了。
娲的武器是一块巨大的石头,长年的狩猎已经让它浆染上了一层暗红的血,看上去杀气凛凛。娲的身影很敏捷,在黑暗的树林里,也跑得很快,还不致被绊倒。娲是全部落最勇猛的男人,加之有武器的助力,几乎一下子就杀死了那只还在睡梦中的鹿。他把鹿血涂遍全身,拖着鹿尸回到了部落。
山洞里的人被吵醒了,男人们看见浑身鲜红、杀气腾腾的娲纷纷低下了脑袋,而女人们都靠了上来,使出浑身解数诱惑娲。他们都被娲的勇猛所折服,也想从他手里多分些食物,来填饱自己空荡荡的肚子。
望着还温热的鹿,娲没有丝毫喜悦。他再次被那种坠胀的情绪统治了。他命令女人们把鹿拖走,储存起来。周围的人急得一阵呜嗷,却也无可奈何。夜晚,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娲再也睡不着了。他再次回到悬崖边,凝视着冷得发白的月亮,彻夜无眠。
鲁西来城西是为了“那星文学奖”。不是试试,是势在必得。“那星文学奖”承载了她所有的希望,至少在目前阶段是这样。在此之前,她接到了后母的电话。后母说了很多,但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她和父亲不再出鲁西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了。理由是没钱。剩下的所有话,都是为了论证这个理由。
鲁西想起了学校的助学金。按照文件的说法,学费基本可以覆盖掉,当然得申请成功。怪不得所有人都挤破脑袋。鲁西想。她不知道父母不出生活费符不符合标准,但还是决定试一试,她把班群往上拉,越过一排又一排的吹牛灌水。鲁西找到了那条通知,说是要在十二月一日以前。那天是十二月二日,晚了一天。
她找到班长,问现在是否可以申请。班长说,已经结束了,人都选完了,为什么你不早点儿?鲁西说,家里突发变故。那也不行,班长说。鲁西不说话了,过了半天,班长才回,这样吧,问问那些已经选定的人的意见吧。
鲁西被拉到了一个新群里,除班长以外,都是“被选定的人”。班长说明来意,群里一下就安静了。过了很久,只有班长一条消息,死尸一样孤零零地躺在屏幕中间。直到晚上,才有一条署名为“华妃”的匿名消息:都过时间了,怎么还能临时加人呢?
是啊。“甄嬛”随声附和。
还讲不讲规则啊,到时间了就是到时间了。
再说,大家都有困难,凭什么让出名额给你?“华妃”道出实情。
……
一时之间,群里分成两拨,一拨人骂她不讲规矩,另一拨人讲自己的利益。
规则。鲁西想,见你妈的鬼吧。她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群面目不清的人包围了。班长私聊她,说我也没办法。鲁西退掉群,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就是这段时间,鲁西看到了《东城晚报》上,关于“那星文学奖”的征稿启事:
为进一步提高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创作热情,反映东城文学事业发展的现状,搭建优秀的文学交流展示平台,汇聚、挖掘东城地区创作人才,东城市作家协会将举办第一届“那星文学奖”,欢迎社会各界踊跃投稿。
后面是投稿要求,原创的小说、散文、诗歌皆可。可以发邮件,也可以去城西评奖委员会面呈。得奖了就有一万块奖金。鲁西翻遍整张报纸,又上网搜索了半天,没找到对方的邮箱。也就是说,投稿仅剩了面呈这一条路。打开地图的时候,鲁西才注意到“东城西”这个地名。因为鲁西看到了地图上标志性的红点:城西火葬场。把评奖委员会选在火葬场和坟地上,还真有点儿先锋的意味。鲁西想。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了奖就有一万块的奖金。
鲁西有得奖的自信。为什么不呢?鲁西年轻,但早已在很多期刊上发表了小说,那一抽屉的样刊就是她的底气。鲁西坚信,她一定会像那颗最明亮的星,划破东城沉闷的夜空。其实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妈的一万块奖金。
车门随着车的行进有规律地“咣当咣当”响,反而把车内衬得更寂静。司机是个胖子,像具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鲁西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按照常理,东镇人去城西只有两个原因,不是家里死人了,就是去报名参赛。鲁西往前看了看,老太太抱着小孩,昏昏欲睡。小孩从包里掏出了个馒头,轻轻地咬着,把鼻涕抹在馒头上。他们应该是家里死了人。鲁西得到这个判断没有丝毫依据,只是出于直觉,而这个直觉让她深信不疑。四眼仔屏幕里的篮球换成了几个辣歌辣舞的年轻姑娘,他把眼镜摘了,几乎要钻进屏幕里。他应该是竞争对手,也就是说,他家没死人。鲁西想到死人,并不觉哀伤,没死也不庆幸。她觉得死人与否和中午吃河粉还是不吃没什么区别。鲁西把头转到左侧,西装男人半张脸被黑暗腐蚀掉了,另一边发着幽幽的蓝光。他坐得笔挺,仿佛在开什么重要的会。看到他,鲁西想不到死人,也不认为他会参加比赛。那会是什么呢?鲁西的脑子里几乎一瞬间就蹦出了一个词:评委。
是的,他的装束,他严肃的做派,实在太像评委了。他规矩得几乎成了规矩本身。想到这,鲁西站了起来,不露痕迹地坐到西装男人身边。鲁西本来想,如果他反对,她就说,是因为那边太冷。但西装男人什么都没问,只是把搭在座椅上的手抽了回来。
情况是糟得不能再糟了。一次狩猎活动中,他们几乎损伤过半,就连娲自己,也不得不卧床静养几天。那仅仅是场常规的狩猎活动,猎物是一头老狮子。像往常一样,所有人拿着磨尖的石头向狮子头上掷去。娲一马当先,几乎牵制了狮子所有的注意力。很快,老狮子就像喝了酒一样摇摇晃晃,下一秒就倒了下去。轰隆一声巨响,人们爆发出欢呼声,也有人体力不支倒在地上。他们把死人抬到一处,向死人跪倒致敬。这些死去的人是他们的英雄。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所有人都可以分到他们应得的食物,可以自己饱腹,也可以换取女人。
但就在这时,另一个部落的人出现了。他们人数众多,各个神采奕奕。为了保卫食物,娲的部落和他们混战在一起。没谁知道,另一只狮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它是那只老狮子的儿子。娲部落的人早已疲惫不堪,很快就败下阵来。看着一个个倒下的族人,娲的胸腔像是充满了气体,前所未有的悲愤交加。不注意之下,娲被一块石头扎穿了肚子,鲜红的血液顺着石头流到地上。
大势已去。娲痛苦地呼唤族人,他们艰难地突围而去,隐入树林。尽管没有明确的数字概念,娲还是清楚地觉察到,很多熟面孔都不见了。比如总是笑嘻嘻的那个家伙,他还是个孩子。再比如那个胡子很长的老头。还有那些女人,娲昨晚还和她们温存过。娲的心痛如刀绞,眼前一黑,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树林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欢呼声,那是庆祝胜利的歌声,而这份胜利原本是属于他们的。但现在,娲只有打起精神,率领族人们在新的环境里顽强地活下去。
车厢里只有门的嘎吱嘎吱和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的风声。鲁西在半睡半醒之间,想起了母亲。经历了三个月化疗折磨的母亲躺在床上哀号,眼睛几乎要爆出来。父亲在边上拉着母亲的手,像抚摸猫狗一样摸着母亲的脑袋,说,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们。父亲指了指鲁西,你忍心让西西没有妈妈吗?鲁西不止一次在想,为什么不直接给她一刀呢?望着响成一片的仪器,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鲁西的手摸上了氧气管,近乎体温的温润顺着手指爬上来。但最后一刻,鲁西还是犹豫了。人不能杀死自己的母亲,即便她比死亡更痛苦。她被社会规则攥住了,稍微一动,就会像臭虫一样被碾个稀烂。
母亲是在一个夏夜去世的,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夏夜。我们要建一个大宅子,就在海边。当时母亲正在说对未来的构想。屋子里要放满鲜花,留一个庭院,里面栽满树……母亲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像被掐住了脖子。父亲去找医生,整个楼层都被惊动了,到处都是忙碌的白大褂。这时母亲缓了过来,一边摆手一边说没事。但她每说一句,血压就降低一截。终于,她的生命在屏幕上被拉成一条直线,仪器发出类似死机的一声长“哔”。所有的人潮水一样一瞬间涌了上来,没人说话,仿佛谁按下了暂停键。
鲁西走了出去,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屋子里终于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哭号,低沉的是舅舅,高亢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外婆。医生护士排好队一样,一个一个摇着头从病房里出来。门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停住了。父亲坐到边上,坐了很久才说,你的妈妈,走了。鲁西看了看窗外,夜色温凉。我看见了。鲁西说。父亲开始抽烟,这里不让抽烟,但这会儿没人管。他连抽了三支,终于离开了,门又晃了晃。
后母来的那天,鲁西正蹲在窗台上看书。正午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书面上,过了一会儿,鲁西发现书面上多了一抹阴影。阴影越来越大,逐渐汇成了个脑袋的形状。鲁西抬起头,正对上后母的脸——当然,那时候还不能叫后母。阳光刻薄得很,她整张脸都纤毫毕现。密布的皱纹、丝瓜瓤般衰颓的肌肉。鲁西再次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