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羽随风
作者: 雪归上 篇
这个女人太可恶了,我不过想多要一碗面汤,她都不愿给我。
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服务员,就可以对我如此轻视,我活到这个份儿上,真是太没意思了。
那天,我进一家面馆要了一碗油泼面。
她进了后厨,许久不见人影。小面馆里没有别的食客,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只能盯着桌上不停飞落的苍蝇看。桌上铺了印着红色大花的塑料布,每一处皱褶都藏满了污垢。几只苍蝇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我的头顶,一会儿落在我鼻尖,肆无忌惮。苍蝇不停飞舞,它们和这个面馆里的服务员一样目中无人。
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早就习惯了。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说笑,一男一女,声音并不高,也听不真切,但我听得出来,他们在嘲笑我。也许那个女的并不是服务员,而是老板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我而言,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现在只想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把面端上来,让我饱餐一顿。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进馆子了?久到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一股香味直扑过来,击中我的眼睛、我的口腔、我的肠胃,让我眼睛冒火、口中发苦、胃里抽痛。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我的面该上来了吧?
终于,她出来了,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当然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我的九块钱。其实,她的笑脸给谁都无所谓,比起一个笑脸,我更需要一碗面。
她在几个桌子前转了一圈儿,再次进入厨房。我实在见不得这种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动作,为什么她不到后厨帮忙择菜洗菜或者其他什么的?却偏偏在这里出出进进,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哦,我想明白了,她一定是来监视我的,怕我偷走店里的东西。我环顾一周,这里能偷什么呢?辣钵?醋壶?一次性卫生筷?嗯——我仔细看了一下,这里可偷的只有大蒜。大蒜就饼吃挺不错。想到这里,趁着没人,我装了几枚大蒜进我衣兜。我充分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没有把盘子里所有的大蒜都放进衣兜,我只选了几个大瓣的——这样就不容易被他们发现。
她又出来了。这次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难道她是发现我偷了她的大蒜?不会吧?刚才她明明不在这里。或者她事先数过大蒜?不会这么小气吧?
她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端了一碗面出来,满满的一大碗。
太漂亮了。我长吸一口气,碗里红红的辣面上刚泼的油带着亮黄汪着,颜色十分耐看。几根小油菜码得很整齐,另外有几根豆芽,几粒葱碎。
我几乎是三口就吃完了面,然后喝下了她端来的面汤。相对于我空着太多的胃,这点儿面和汤实在连垫底都不够。
我根本没有吃饱。怎么办?我想出去买几个饼子,饼子掰成小块儿泡在面汤里吃也不错,还可以就大蒜,想到这里,我问那个服务员,这里有饼子吗?
没有。她说,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
我说,能不能给我一碗面汤,我出去买几个饼子。
她吃惊地看着我,脸上写满了问号,她说,等我一下。
她进了厨房。她一定是和大厨去商量怎么羞辱我——一个连第二碗面都吃不起的人。
我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他们似乎在厨房里争论着什么,我不想再等下去,没有面汤,我可以直接吃饼。我趁机又拿了几瓣大蒜出门。我不再等下去也好。否则,她发现大蒜少了,肯定不高兴。我准备买个饼找个安静的地方就着大蒜吃。
想起这些,我心里挺不是味儿,但我转眼又高兴了,从此,我再不用发愁自己的吃穿,我甚至可以吃一碗,倒一碗。我不再饥饿,不再寒冷。感谢老天,终于让我解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身上发出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该是太久没有洗澡和换服的结果。以前,我勾下头就能闻到,后来,我不勾头,那股味儿也直冲鼻腔。无所谓。我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担心穿衣和洗澡?只要不冻着,穿什么衣服洗不洗澡已经不重要。
我想起最后一次去买衣服的情景。那时,我身上还有一点儿钱,我准备去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再给我奶买一件袄子。
我进了一家看起来不大不小的门店。店名是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一进门,就有人向我点头哈腰,齐声冲我说欢迎光临什么的。他们的店名好像个外国名,我听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好。他们说完后,有一个眉毛弯弯的姑娘一直紧紧跟着我,多次问我:先生需要什么,我可以帮您选。如果您喜欢可以上身试试,不买也没关系。
我很快就看中了一件灰白色的夹克,我问她,这个衣服多少钱。她说出来的数字,简直惊了大天。我的天啊!我特意拿出来看了一下,这件衣服轻飘飘的,摸着是挺软和挺舒服,但也不值这么多钱吧?我两个月工资还买不了一件衣服,这是人穿的衣服吗?
我不好意思说太贵买不起,我假装看了一下后又转了一圈儿,最后我做出看不上的样子出了门。他们依旧在门口向我躬身,齐声说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下次?哪里还有什么下次!我算是领教了城里人忽悠人的招数了。
不止城里人会忽悠人,我们一个村的老秦也会忽悠人。有一天他找上门来给我奶说,别让你孙子老在家里窝着,我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有吃有喝还有钱挣。
那住的呢?我奶问。老秦说,我们住一起,我会替你看着他,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在家等着他给你寄钱享福吧。
后来,我和老秦以及几个工友住进一个地下室,里面又潮又湿,味道大,虫子也多。他们几个夜里不睡,光折腾,不是各种荤话就是直接来一个让人血脉偾张的段子,这也还好,送走月亮迎来太阳也没啥难的。然而,问题来了,我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工资。有的人已经等不及辞了工。我得等,我有的是耐心。我奶在家,就等着我的钱呢。如果不等,我还能怎么办?我和老秦他们几个每天去一趟工地找工头,每次都无功而返。
我可喜欢这个城市的公交车了,投币一块,刷卡八毛。上了车,如果有空座位是再舒服不过的,没有座位也不错,站着看风景,眼宽。当然,你得站得住,而且,还要错过高峰期。如果赶上高峰期,你只能坐在车上闻人肉味。天凉还好,天热,那可有的受。
我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从开发区到火车站。这个城市,简直太漂亮了,还干净,厕所都比我家屋干净。我曾在厕所过了一夜,也还不赖。如果不是时常有人进来制造异味,我还是能忍受的。我的鼻子太奇怪了,待久了,居然闻不出味来。
其实不止我的鼻子有问题,我的身体,也对女人没有感觉了。我知道,她们喜欢的是有钱的和长得好看的男人。我长得不好,也没钱,入不了她们的法眼当然也正常。难道世上就没有不爱钱的女人吗?我没发现。我奶说,天堂里有,我盼着自己早点儿进天堂。
工友笑我傻,说现有的福现享,说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来世或天堂。我不信他们,他们一个个满嘴跑火车。那晚我老梦见我爷,在另一个世界里,穿得干净整齐,头发变黑了,牙也重新长了,还开口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奶说她梦到我爷也是很开心的样子,他还叫她快来呢。
我奶说这个话的时候,显出无比神往的样子。我相信我奶,她从没骗过我。她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比我爸妈都好。我妈生下我后跟别的男人走了,我爸出去找我妈,出了车祸人就没了。我们知道这个消息是半个月以后了。我奶拿回了我爸的一盒骨灰。我奶说,女人,那种眉毛弯弯的最不可靠。她让我一定小心。我现在想想,我遇到的眉毛弯弯的女人,除了店里卖衣服的那个女销售员,还没有第二个。工地上的女人,都是五大三粗,声如洪钟不说,更是力大如牛。
天堂里会有女人的吧!如今,我已脱离人间疾苦,从此再不怕没有女人。
我很想出去玩一趟。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不多的人,有晒三餐的,有晒鸡汤的,有晒娃的,这些我都不羡慕,我最羡慕出去玩的那种。当他们频繁晒出游玩的短视频或者图片时,我总是嫉妒得眼睛冒火。难道他们不用工作?尤其是工作日还外出游玩的,实在让我想不通。然而我想不通又如何,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从来不以我的想法为主。
不说这个了,我得想想我外出游玩的日子。上学的时候我出去玩过,那时候,每到六一儿童节,我奶会给我煮鸡蛋,做凉面,做好后装小盆里让我拿上跟着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出去玩。那时候,老师给一块糖足可以让我高兴大半天,鸡蛋、凉面美味无比。我们在小河边打水漂,我们以石子当棋子杀得你死我活,我们摘野花编花环给老师。那时,我们也没啥好玩具,一根树枝、一小坨泥巴、一块石头,都可以让我们开心大半天。真想再回到小时候,然而人再无少年。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只盼着能够再出去好好玩一次。
在这里,我看到有好多公园,我还没有机会进去过。有的公园要门票,有的不要。有时候收工了我想着去一次,但是收工后,我已经累得像一摊泥,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更不可能去公园闲逛。有一次放半天假,工友要去喝啤酒,我想去公园。临出发我又改了主意,与其去公园只看到城市的一部分,还不如坐公交,可以好好看看这个城市的全貌。于是,我一站接一站坐下去。我坐在最后一排,眼宽。
我的生活是如此单调,近期去公园的愿望暂时实现不了。我们有时间就打牌,挖坑,红桃四,炸金花,刚开始输一次五毛,后来他们说这样不过瘾,于是输一把变成一块。当然,有炸弹的时候会翻番。他们几个,有时候不讲信用,输了不认账,还耍赖。我最讨厌这种人,玩得起输不起。然而,我讨厌又怎么样?还不得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干最累的活儿,流最多的汗,吃最大的苦。
人的力气是最奇怪的东西,我们睡一觉就满血复活,又开始新一天的流汗出力。
我想,我死后一定是会成仙的。只有那些做尽坏事的人,才不会成仙成佛。我一生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也不曾与任何人为敌,我奶说,好人死后会成仙,而不是鬼,鬼是那些在世时为非作歹的人变的。想到我死后将摆脱苦累,我还是挺期待的。但转念再想,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世上,我还有很多好东西没有享受过,包括女人。当然,不能用东西来形容女人,这是人,你得对她好,疼她爱她,让她心甘情愿做你的女人伺候你。如果我有了女人,一定会把心摘给她,会像佛一样供着她,让她为我生儿育女,让她为我洗衣做饭。我会把我挣的所有钱给她花,给她买衣买鞋,为她盖房建屋。我不会让她受累挨冻,更不会让她吃苦流汗。
想到女人,我总是忍不住想笑。我就想要一个眉毛弯弯嘴角上翘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将是我此生最大的安慰。
其实关于女人,我也只限于想一想。此时我最迫切的心愿,是拿到工资。我们一起坐着老秦的车去工头甘老板家里要工资。当时我们真的是人多势众,甘老板一脸苦相,几乎快哭出来了。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给我奶寄钱了。我对甘老板说,我奶等钱救命,如果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甘老板的脸色瞬间变了,但很快又回转过来。他答应我们说,只要工程款拨下来,就给你们大家发工资。他对我说,你看你看,小孙,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娃,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对了,我忘了说,我的大名叫孙晓江,他们叫我小孙。甘老板对我说,你如果实在缺钱,就从我家里搬一样东西拿出去卖了换钱,我没意见。
我一直以为甘老板是工头,有钱有权,哪想到他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仔细在他家观察了一圈儿,他租的房子里,也没啥时兴的家电,冰箱也不过是个单开门的发出很大声的老式冰箱,洗衣机也不是全自动的,电视虽然是彩色的,但不是超薄的,总之这个家实在不像个老板的家。他的老婆又胖又矮,头发烫过又染过,盘成一团扣在头顶像个毛糙的小黑球,还不屈不挠地准备随时挣脱束缚。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我们,说甘老板如何难,说我们如何狼心狗肺。哭到后来,猝不及防地,她猛然用头撞向我,我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对了,我忘了说,甘老板和我们一样,每天在工地上流汗出力,和我们不同的是,甘老板流汗出力还要管事动嘴皮子,每天操碎了心。我们吃饭睡觉时,甘老板在打电话,不是忙着要钱就是陪领导。领导的亲戚常常组团来,然后交给甘老板,这些人的吃住行玩全成了他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