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情
作者: 穆继文1
铁辉步入不惑之年,正赶上市局警务改革。在市局机关工作不满二十年,不具备三年以上基层工作经历的中青年干部,分三年陆续充实到一线岗位锻炼。
符合条件,先报名的从优待警,晋升一级警务职级,同时上调一级工资和警衔。符合条件,不报名的人,组织决定走留,该下沉的干部今年不走,明后年也得分批交流到派出所岗位。
铁辉进行了几天几夜的思想斗争。去就去呗,还落个主动。再者,这辈子当警察,净拿笔杆子了,就没怎么摸过枪杆子。还是上大学军训的时候,举着五四式手枪打了十几发子弹。扣动扳机,射出子弹,没承想一发也没有中靶子。教官又照顾他,手把手教他射击要领。那天实弹演练,瞄准——三点一线——射击。好家伙“砰砰砰砰砰”五发子弹连射,差一点儿伤了报靶子的人,吓得射击教官说:“你还是拿笔杆子吧,拿枪杆子打不准坏人,再把好人击毙了。”从那之后他自己都失去信心了,再也没有摸过真枪。
铁辉是市局机关第一个报名,自愿去派出所当一名普通的社区民警的干部,而且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个,他自己占了两个第一,领导夸奖他一番。其实他已经习惯了机关作风,他还是舍不得每天沏好一杯茶,在电脑前,为领导写讲话稿,调研报告,理论文章。要是给领导写的论文在刊物上发表了,再获一个奖,领导要夸他好几天,甚至给他一些物质奖励。他还可以抽空儿写写诗歌小说类的文学作品,刊发在报纸杂志上,得了稿费还可以给母亲买些鸡蛋牛奶送去,省得花工资卡里的钱,还要找媳妇申请,弄不好还要吵一架。她就会嚷嚷:“就你孝顺,你弟你妹呢,为什么他们不给你妈买呢!”铁辉的工资卡一直在妻子手里,连密码他都不知道。
“铁辉同志负责帮扶雷淑敏”,所长最后一个宣布他帮扶的对象。
铁辉第一天到派出所报到,就参加了早点名会。而且就这么简单,给了他帮扶困难户的任务。他想怎么也得和弟兄们相互认识一下,开个小欢迎会呀,即便是口头上欢迎一下也行呀,算是给自己这个机关下沉干部一点儿颜面。“一把手”所长是老熟人了。五年前他在市局刑侦局当副支队长的时候就认识。铁辉给他写过英雄事迹材料,在公安报足足占了一个版面。
铁辉寻思着,兴许所长专门开欢迎会,再给大家伙介绍自己,或者晚上喝两口给他接风。在局里的时候铁辉要是下基层来搞调研算是领导了,所长见到都要立正,敬礼!就算现在到基层当民警了,好赖也是机关干部下沉,但现在当普通民警使唤了,铁辉心里和面子上多少有点儿失落感。
“所长,雷淑敏又来了。”值班民警进了会议室。
“老铁,雷淑敏是你的,你先去,我一会儿到。”所长发话了。
刚来上班,铁辉实在太不习惯。过去在局机关宣传处、秘书处、老干部处、《民警报》编辑部都干过,就是没在派出所和老百姓打过交道。铁辉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当时可是局里政治部领导从师范大学引进的笔杆子铁警官,拿着高学历毕业证走进的警营。
公安局不缺破案专家,人民公安大学、刑事警察学院,以及各地的警校警院都是科班出身的公安专家。但是就缺能写会算的笔杆子警察。所以近二十年,铁辉对公安文字写作是有贡献的警营文化人。他还荣立过个人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连续好几年被评为优秀公务员。带着这些荣誉到派出所,做一名自愿下沉的民警,他自己认为也是有功之臣。公安业务多样复杂,警种多,行行出状元,铁辉自己还认为在公安文字领域上他是状元,现在到了一线凭自己的脑系,不久的将来一定还是状元。
铁辉走到接待厅,见到了一个打扮寒酸,甚至有一些龌龊、满脸皱纹的妇女。铁辉看着这个妇女眉宇之间倒是透露一种“鬼精”的感觉。铁辉估摸着,她怎么也比自己大个十五六岁。铁辉笑脸迎上去。
“雷大姐,您好!”
“你是谁,我找老弓?”
“雷大姐,您坐,我是新来的,我叫铁辉,您‘老公’是谁?”
“你瞎咧咧什么,我找老弓——弓所!”她瞪起了眼睛,抬高了嗓门。
“哦,想起来了,我们所长叫弓长章,您习惯喊老弓了。”铁辉听明白了。这个雷大姐把弓所长,简称“老弓”。
铁辉连忙解释说道:“雷大姐,对不起,弓所长现在开会,今后我分管您那片工作,有事呀,您直接找我就行。您叫我铁辉,老铁,都行。”
这个雷淑敏听到铁辉油腔滑调地应付她,立即大发雷霆。
“什么老铁,老公,你算哪颗葱!”
“不是,你怎么骂人呢?”
“骂你,我还要揍你了!”说着雷淑敏瞪大了眼睛,把脸凑到了铁辉脸上,一股大蒜味道,铁辉捂住了鼻子。
铁辉心里真的是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地说道:“我警告你,你离我远点儿,否则,你可是袭警,后果自负!”
“你抓我,你抓我,袭警,你是哪里来的假警察!”
雷淑敏没完没了地闹腾,值班大厅和出入的民警置若罔闻,好像跟他们没关系,弄得铁辉不知道怎么办好,怎么才能下得了台。
雷淑敏不依不饶,她提高了嗓门,说要到市局告铁辉。说铁辉给她造谣和弓所长“有一腿”非说弓所长是她“老公”。紧接着她又躺在地上打滚,她说,她没法去见死去的老毕了,她的贞洁被玷污,她还怎么见人啊,她撒起了泼,耍起了无赖。铁辉傻眼了,他哪里见过这阵仗呀!他蒙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当铁辉为难的时候,辅警小马跑过来,他连抱带拖愣是把雷淑敏弄到椅子上。嘴里一口一个大姑别着急地劝说着。好像铁辉犯了大错。他还不停地给雷淑敏扑撸着胸脯,乍一看,这个小伙子就是她儿子。
弓所长出来了,他俩倒好,一见面先是拥抱一下。紧接着雷淑敏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这个姓铁的如何如何说她和弓所长是两口子,要是传出去怎么做人。还说她女儿马上就要毕业,到现在没有找到实习单位,她疾病缠身,不敢看医生,没有工作就没有医保,现在医院看病贵得要命,一个小感冒没有一千块钱,别想走出医院,挂一个专家号就需要五十块钱,这还是最便宜的,大专家要几百块钱挂一个号。她对着弓所长嘤嘤低语:“真的看不起病。”
雷淑敏正在唠叨着自己的苦水。红旗集团职工医院报警,有患者围攻外科主任办公室。弓所长也借此机会支走了铁辉,让他带着辅警先行处置,他还得安抚雷淑敏。
傻傻站在原地的铁辉被小马拽了一下胳膊,才醒过味儿来,赶忙出声“哦”,跟着小马跑了出去。脑后还传来雷淑敏的喊闹:“姓铁的没完,我要到局里告你。”
铁辉自言自语道:“真是个难缠的主儿,怎么给了我这个新来乍到的承包她呢,老弓什么意思?”
2
在出警的路上,小马简单讲述了雷淑敏的事。两年多了,她几乎天天来派出所里找弓所要这要那,还要求给她解决低保问题,她丈夫应该评为烈士,或者算是因公殉职之类的待遇。现在好了,局里有要求,对确实特别有困难的居民,要求每一名民警落实帮扶对象,作为民警年终绩效考核的依据之一。铁辉正赶上新政策实施。
职工医院现场,一个患者堵在外科主任办公室门口,要求外科主任重新给他做痔疮手术。一个星期了伤口不愈合,他疼得实在是太难受。小马上前客气地和患者介绍铁辉是局里派下来的警官,有事好好说,不能影响主任给别的患者做手术,以及医院的办公秩序。小马挺有经验,他这么一说,再加上铁辉特有的机关领导干部形象,藏蓝色笔挺的制服,戴着大檐帽,肩扛一级警督警衔,威严四射。那位患者看着铁辉无言自威的高大身躯,他捂着屁股跟着铁辉去了保卫科协商解决。铁辉更是以新调到派出所来的警官口气,答应帮他解决让外科主任亲自给复查,如果病情属实,铁辉说,他亲自和主任谈话,答应他重新做手术的诉求,而且免费。
铁辉这回真灵,患者信服得五体投地,伸出大拇指称赞铁辉是爱民护民的好警官。
“他有糖尿病,伤口就是愈合得慢。”医院保卫干部告诉铁辉。
“过一阵子,他伤口不痛了,也就不闹了。”小马从中斡旋着。
“哦,对!”铁辉顺着小马的话,给了一个定语。这个警出得顺利,解决得妥当。小马拍马屁地说:“铁警官,您水平就是高,几句话把他镇住,别说,您往这一站,真的有大领导的范儿,一看就不俗!”
铁辉摆了摆手,想说几句谦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被雷淑敏连卷带骂,嚷嚷要到局里告状,威胁他的样子在脑海里闪动,铁辉竟然沉下了脸:“别拿我开涮了。”他没头没脸扔出这么一句话。小马摸不准铁辉的脾气,偷偷吐了一下舌头,心理觉得有点儿委屈,鞍前马后地伺候这位“爷”还是不满意,这个局里下来的领导就是不知道好赖,刚才在所里的大厅白忙乎帮他解围,看他的样子也许瞧不起我这个辅警,假警察呗!小马一阵的心酸、无语。他依旧乖乖跟在铁辉屁股后头,上车,坐下。
回所里的路上,铁辉有些清醒,觉得刚才对小马说话有点儿不对劲,把头一天上班的不顺心撒在了小马身上。其实他是佩服小马这位辅警同志的,他更觉得自己太笨了,还不如一个年轻的辅警,他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他是恨自己,不是针对小马。他开着车,从反光镜里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个子不高,白白胖胖,一脸憨相的小伙子。挺机灵,嘴也甜。铁辉用缓和的口气,试图挽回刚才自己情绪化的表现。
“小马,你来所里几年了?”
“哦,两年了,铁警官。”
“处对象了吗?”
“没有,我们干辅警的没人瞧得上。”他的话里显然也带着刚才吃了铁辉闭门羹的情绪。
“谁说的,你要是找清华北大毕业的女朋友,或者白富美困难,找个普通的女孩没问题。”铁辉调侃他。
“铁叔?不,铁警官,我这样喊你行吗?”小马开始小心翼翼地跟这位市局下沉的警官讲话。
铁辉也听出了小马的谨慎,不像刚见面时候的热情了,他知道是自己的坏心情给了他压力,铁辉想弥补对小马的不友好态度。铁辉诚恳地说:“行,小马,今后你就喊我铁叔,多亲切,什么铁警官,生分!”
小马似乎觉得铁辉有意亲近他了,他赶忙回答铁辉刚刚的问话:“铁叔,您玩笑了,还北大清华,白富美,就是普通女孩,没钱没正式工作谁看得上,去年我大姨给我介绍一个东北姑娘,听说我是辅警,扭头就走,唉,还是算了吧,一个人挺好!”小马失落地低下头。
铁辉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随便,是不是又有些伤他自尊心了。
“没事小马,铁叔有合适的给你介绍。”
小马并不情愿地答应着“哦”。
其实小马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喜欢这个从市局调来、有些摆着“官老爷架子”的铁警官。
铁辉和小马回到所里,雷淑敏已经走了,弓所长去分局开会。铁辉顺便和小马了解一些雷淑敏的事儿。小马刚开个头,没说几句话,这期间,铁辉又带着小马他们出了三次警。一个小区的居民报警,地下室一群小青年搞音乐合奏,把下夜班睡觉的女儿吵醒,这帮小青年不服管,还要揍报警的这位居民。菜市场一个妇女报警,她的手机被小偷偷走了,查了一阵子监控,那个妇女又赶忙道歉,手机掉在菜兜子里了。还有一个交通事故,到了现场,把情况弄清楚,交警和保险公司也到了。
这一上午,忙得铁辉找不到东南西北了,骨头架子都散了。他在机关再忙也就是材料文字的多少,不想写了还可以偷个懒,去趟卫生间,到其他屋子里借着找材料的小事溜达溜达,找女民警聊聊天。没承想派出所接警率频繁,容不得你想自由地做点儿什么,偷点儿懒,要不然机关的干部不愿意下沉呢。还总是和老百姓打交道,搞不好让人再告一状。还好,有小马这个前锋,省了铁辉不少口舌。他真的开始佩服辅警小马了,与其说小马配合他处置警情,倒不如说自己在和小马学徒,铁辉认为小马是具备一名民警的能力和素质的,但是表面上他还是要摆出局里机关下沉警官的面子。
小马悄悄地告诉铁辉,弓所长一定又掏自己腰包给雷淑敏买鸡蛋或者高级压榨油了。雷淑敏自己都不舍得买高级压榨油,弓所长告诉她吃压榨油好,健康。雷淑敏总是回答:“是健康,钱还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