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精
作者: 木沙身体硬朗向来无任何病迹,年龄不到七十的南定山忽然头一歪栽倒就无常了。这个词听起来有种平缓安详的味道,并不像死亡过世之类的词泛着难以言说的害怕或者恐慌。但是无常太过突然,尤其是像南定山这样的人,好比一个长跑名将在终点前发起猛烈冲刺时猝不及防退出赛场,或者是一首优美无比的乐曲在高潮部分却戛然而止,于是便留下无尽的遗憾来。据刘秀财说,当时南定山是坐在药店的长凳上正掐着指头算:住院部是现成的,二楼旅店每个房间只需加三张单人床……三楼可以搞中药,你们不知道,中药的丸啊散啊很好搞的,配方是公开的,只需按比例把药材打粉,像蒸馍馍和面那样加水和成泥,再搓成丸子即可……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便骂起大儿子建国来,说建国两口子拍屁股走人时,楼上还有四五人等着挂瓶子呢。
刘秀财说,我看一定是脑血管破了,他老盘算过来盘算过去的,脑血管承受不住。但李发财却不认同他的看法,说怕是心脏堵了,而且跟前面那个吵过架的年轻媳妇有关。那个裤头穿在棉裤外面的媳妇要退掉两盒小柴胡冲剂,南定山不退。他说娃娃你不懂,别看说明上是治感冒的,但是这个药确实能治胃病。我儿子是主治大夫我是他大,我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药不敢乱卖。话不是说到这儿我还不给你说,用柴胡汤治疗胃病是我儿子师父几辈子老中医的祖传秘方……南定山好说歹说也没说动媳妇。她坚持退,她说你不退我就打110。她指着柜台上的医师照片说,你这个老汉没有医师证随便给人乱开方子。媳妇一句话堵得南定山胸口疼。药值不了多少钱,但理不是这么个理。南定山在地上转了十几个圈才平复下来。
南定山下葬后只沉寂了一周,吃过头七的油香后,常聚一起逛闲的老哥儿几个,便将摊子挪到了隔壁老杨的餐馆里。两点后正是餐馆里最清闲的时间段。老杨将泡好的滚茶给哥儿几个倒上,还没顾上喝一口,他便神秘兮兮地招呼哥儿几个去后厨,说来来来,你们看。老哥儿几个聚到后窗上,看见南家偌大的院子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楼梯处、东南角的公厕门口、南墙跟,大大小小的土堆堆满院子。老哥几个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觑不解其意。老杨便推着哥儿几个坐到桌前,压低嗓子说,要重新铺院子。几人如坠入云雾。无常了人要重铺院子?没有这乡俗啊!想不到吧?嘿嘿!老杨嗓子压得更低了,说翻着找金条呢。
哥儿几个不太相信老杨的话,但又觉得院子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无法解释。老杨急了,拍着胸说我可不是随口乱说,杨翠花说的。她昨天就是坐在我们后厨的小板凳上,亲口给我老婆说的。我在这近二十年了,杨翠花跟我老婆亲得比亲姊妹还亲。杨翠花说原来有十几根,是放在保险柜里的,现在没了。按理说不至于只有十几根。杨翠花说她姐啊,哑巴吃馒头我心里有数。她掐着指头算,租金这几年涨了,十六间房,平均一年按十六万算,二十年下来多少钱,你算算……接过这栋楼后还贩了五年皮子,还有……加起来最起码这个数,而十几个卡上的存款加起来不足这个数。老杨说的时候将五指夸张地撑开,又猛地攥回去,又伸出两个指头摇了摇。于是老哥儿几个便吸了口气,慨叹南定山这么大的大款却没有一点儿大款的架子,生活朴素的跟装卸工一样。冬天始终是一件旧黄大衣,腰里系的始终是一条从杨翠花脖子上退役的深灰色的细围脖。夏天则永远是地摊上一百元能买三件的青布衫。最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能跟我们几个贫下中农称兄道弟打成一片。
于是哥儿几个围着火炉,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忆起逝者南定山一生中那些闪光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又给人无限启迪的事情来。
二十年前,南定山拍下供销社大楼,在隋拉图桥镇,可以说是平地一声雷。
起初人们并不相信,衣着破旧每天守在街南路口收羊皮的南定山,掏一百八十万现款拍下供销社大楼是个谣传。然而当三天后南定山领着老婆杨翠花在大楼门前铲扫残雪并在一溜儿门扇贴上此房出租时,众人才信以为真。于是关于南定山的故事便云里雾里地传开来。供销社大楼拍卖会上,一些跟着看热闹的人说,他在拍卖会上的形象与举动,简直像一个隐遁的武林高手横空出世,刀剑出鞘时寒光如电,惊艳了江湖,刺伤了人眼。供销社大楼至今是隋拉图桥镇的标志性建筑,处于正街的十字中心。国营企业改制后在计划经济时代曾辉煌无比的供销社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后来大楼公开拍卖。隋拉图桥几乎每个做生意的人都梦想在街中心购置一间门面。但大多数人只是望楼兴叹,每个人都知道那需要一笔巨款。想置业的人随后自发组成六个团队,最少的三个人,最多的十六个人,他们算计着如果拍下来每人正好一间。六个团队各选一名举牌人,并且私底下商量好了最高报价。
公开拍卖会设在县供销社旧会议室。到场的除了隋拉图桥的二三十人之外,还有县上闻讯赶来的十多人。南定山当时穿的还是多年来常穿的那件黄大衣,腰里系的还是杨翠花那条深灰色围脖,手里提个装了半袋不知什么东西的破塑料袋。人都以为他是跟着看热闹的。拍卖从一百万起步,拍卖人三万五万地加,加到一百五十八万时再无人加价了。拍卖师举着锤,说一百五十八万一次,一百五十八万两次,那一刻每个人都认为供销社大楼属于跑运输的刘大顺三人团队无疑了。就在一锤定音的那一刹那,一个声音炸雷一般从后排传来:一百八十万。
会场死一般寂静。众人回头盯着站在凳子上的南定山,随后便轰隆隆地嚷起来。滚着出去!在这起什么哄?脑子又出问题吧!在这胡乱喊要负法律责任的......拍卖师也被这雷声炸得晕晕乎乎,高声问南定山,不是开玩笑吧,会坐牢的。南定山扩尽嗓门喊,哎哎这个地方谁敢开玩笑!我定钱都拿着呢。说着双手举着塑料袋,噔噔噔地跑上台,将塑料袋翻倒过来一提,哗一声,只见一沓沓十块钱在桌子上堆得跟山一样。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成交的锤就敲响了。刘大顺后来说,他妈的人蒙住了。其实两百万也可以,咱仨人买不起,两个团队合一起要嘛!
南定山签合同付款时更具传奇色彩,人都说他付的是现金,两麻袋钱是南定山亲自扛进去的。一百八十万是不是真能装两麻袋,没人在意这个,人们关注的焦点是,南定山哪来的那么多钱?这个问题一度成了困扰隋拉图桥人的心病。百思不得其解。有人专门做了研究:改革开放初南定山摆摊卖了五年大麻子。麻子按盅卖,一盅一毛钱,每天的销量约四十盅左右,每天的营业额四块左右,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左右,加上后期做大麻子批发,年毛收入不过三五千块。利润按百分之五十算,一年挣多少钱,你算,你自己算!后来改行贩羊皮,每集收皮三十张左右,那时皮子每张不过四块左右,每张的利润也不过八毛左右。就当他跟杨翠花天天跟集,一四七李家堡,三六九黑城子,二五八隋拉图桥……一年的利润也不过六七千块钱。后来升级经营,改贩牛皮……近些年做的大些,往温州发过几卡车牛皮……研究者最后提交的研究报告是四个字:无法解释。
人无外财不富,有人说南定山那家伙一定在某个地方挖出过财宝。有人说对了,就是在南川里曾出土过战国钱庄的那个梁上。那个钱庄出土过一卡车麻钱子,但是没有一块金砖或者马蹄银,你说一个钱庄怎么没有金银财宝?我说呢,原来被南定山挖去了。你没看见他年轻时老夹个铁锹背个背篼在那个梁上转悠。有人说那是在拾粪。拾粪怎么了?拾粪的时候一锹下去正好铲出一块金子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爷爷说过,财宝那个东西埋地下跑呢,它会跑到命里有财运的那个人家里去。我爷爷的爷爷年轻时有天晚上割完麦子回家,月光底下见两只黑头绵羊羔在一河湾里撒欢子玩耍,那两只羊羔俊得没法形容。我爷爷的爷爷忽然明白了什么,照准一只飞手就是一镰。羊羔子一跃瞬间就消失的没了踪影。我爷爷的爷爷就在那个地方挖,随后挖出来几个大空罐子,一个罐子里只有食指尖大小的一块金子。我爷爷的爷爷说那块就是镰刀削中了羊羔的尾巴尖掉下来的,其他的跑了……有人说你们再不要说古经了。其实南定山的先人在河南是当大官的,后来受迫害他才跑到隋拉图桥投奔亲戚的。平反后他祖上的财产也被解封了,他先人的一个老部下把平反的财产入股了当地的一家皮革厂。要不南定山为啥会贩牛皮?他是给自家的皮革厂收皮子。他每次发到河南的牛皮,价格都是自个说了算,而且,皮革厂的生意,嘿!你们不懂,那是按平方寸算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这种说法虽然无法考证但真的似乎合情合理。不过有人很快提出反驳,说他大说了南定山六?年到隋拉图桥时都一桌子高的娃娃了,没十岁起码七八岁有了,受迫害是六七年,时间对不上。但是人们对这种反驳的声音不以为然。有的人甚至生气了,责怪那个人说你大怕是老糊涂了,我们好不容易捋清楚的事情你不要随便制造混乱。我妻舅的姑舅的侄女嫁到河南了,他前些日子才从河南浪着回来,他说老人的古言说了人言必有因,人行必有道,南定山的事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那人言之凿凿,好像他亲自去河南考察调研刚回来一样。他的坚定感染了更多的人,于是选择相信这种说法的人越来越多。
南定山成为隋拉图桥的公众人物后,人们才发现,这个冬天自始至终穿件黄大衣腰里自始至终扎条紫色围脖的老家伙,是真正的玻璃脑子化学头。其实当时南定山不过五十出头,并不算老。但人们提起他,总觉得用“老”和“家伙”组合的这个词,才能表达南定山的谋算之精、心机之重和人们内心某种无法说出来的——嫉妒,或者气愤。而玻璃脑子化学头这句术语,则是我们隋拉图桥商业联合会会长马金宝专门针对南定山发明的。这个术语一经出口立刻在隋拉图桥流行起来。这句话用来形容那些脑子转速快,心思缜密,谋算精细深远之人,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精妙。确实,南定山的脑子运算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如果你听了他身上发生的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一定跟我们隋拉图桥人一样,先是啧啧赞叹,后是仰天长叹:南定山不富,天理不容啊!
南定山将供销社大楼的大厅用单砖分割成十六个单间,再给每个单间开个后门,用石棉瓦续了六米深的简易房。这样单间的面积增加了近一倍,租金也跟着提了一倍。由于地理位置优越,房子很快租完。租房合同上有特别的一条:本合同执行期间按阴历计算。南定山给每个租客都指着合同强调,看清楚,哦!按阴历算。租客没人在意,按阴历算就按阴历算,阴历只是比阳历迟个把月,没啥区别。孰料第二年交房费时,租客们被告知,今年需交十三个月房费。众人大惊,问怎么回事,南定山抖着手中的日历,说你们看今年是不是有个闰腊月?租客们心里像是被塞了块抹布,难受得要死又说不出话来。确实,有个闰腊月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最后只能交钱。有一租客气不过,说按阴历闰月多收一月房费的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指着南定山的后背说,三年多掏一个月钱,咱的也掏不穷!你的也富不了!这人一定是气糊涂了,你掏不穷是事实,说南定山富不了,简直是不尊重事实。
南定山的生活就是谋算,谋算就是生活。类似如上谋算缜密的小事,在南定山的生活中比比皆是,枚不胜举。最为令人叹服的,莫过于这个大字识不得几个的人却有惊人的洞察力。据李发财说,八几年还在摆摊卖麻子时他就说过,往后医药和医院都会放开。将来要是开个私立医院,能赚大钱。当时他说这些话时没人在意,都认为不过痴人说梦异想天开。现在回头看,当时其实他已经开始谋算这件事。他的三子一女都是学医的。大儿子建国虽是卫校出来的,但学的是临床医学,后来进修过三次,最后进修成了主任医师;二儿子建军,医科大毕业,学的中医;三儿子建设,学的医疗设备应运;女儿则学的是生物制剂。三个儿媳俩护士一大夫,女婿也是学医的。啧啧!2002年医药医院领域放开后,这个老家伙已经完成民营医院的人才储备与战略布局,并且拿到第一个开源县民营医院经营许可证。
据南定山自己说,在医疗人才布局过程中,大方向基本都是按他的计划发展。只有二儿子建军媳妇,出了点儿岔子,不过很快就及时校正过来。建军大二那年暑假带着对象回家亮相,南定山一不注重身材,二不关心长相,他最关心的是女孩什么专业。得知女孩是学教育学的,他便着手拨乱反正。那年开源县上任的新县长,老家山东出产石头,于是隋拉图桥街道两旁路沿石要换成石头的,顺带着街道上才铺了半年的灰砖也要换成彩砖。旧砖被撬起来,堆的满大街都是。南定山带着建军和建军对象,搬了三天砖,他说借此机会把大院的红砖换掉,一举可以三得:一是替镇政府清理垃圾;二是院子坑坑洼洼的,确实该重铺了;三是给那个学教育学的女孩上一堂她吃不消的教育课。孰料那女孩本出身农村,三天砖搬完后没任何过激反应。随后南定山又令她将二楼十六间旅店的床单被套,挨个拆洗了一遍。这样又是三天。女孩想这可能是未来公公对儿媳的考验,便咬牙又扛三天。南定山将本来做大门的过道装了门,这样大门又多了道功能,既是大门又是店面。在这间过道店面里他顺带着卖鸡饲料。第七天来了一车饲料。本来每次到货都是自己卸的,也怪那女孩运气不好,只能又跟着爷儿俩卸饲料。连抬带扛,半天下来腰酸腿疼累的半死。想着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这下应该轻松了吧。不料第八天早晨,南定山便开始布置工作,女孩和灰端灰,建军搬砖,我嘛给咱们提瓦刀。他掐着指头算,离开学还有半个月,这个大院子咱爷儿仨赶开学前三天,绝对能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