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

作者: 赵龙驹

易家巷有几家小餐馆,卖豆花面、羊肉粉、金志抄手、砂锅米线、和尚米皮、烤鱼、炒洋芋、小龙虾什么的。有些餐馆只卖早餐、中餐,凌晨五点不到就打开卷帘门,“哐”的一声推上去,洗肉、切肉、熬大骨汤,等着菜市上的米粉、水面、米皮、葱姜蒜辣椒往店里送来。六点过,这些店里顾客就多了起来,八九点是高峰,中午两点以后关门谢客,第二天一早又热闹起来。

但是也有餐馆一直开到夜间,有的还是通宵营业。夜间营业的餐馆大都位于巷口,紧挨着中华路大街。夏天的夜晚,这些小店将桌子摆出来,有的甚至摆到大街的人行道上,桌子边支起一根竹竿,上面挂盏电灯,客人们就坐在桌前,喝夜啤酒、吃宵夜、谈天。笑闹、划拳、争执、叫骂甚至打架,使整个巷口异常热闹。有时我爸夜里带上我,到巷口吃上一碗,为了等那个时刻,我可以撑到十一点不睡。

经常是我们正吃着,刘二婆娘就走过来,扭扭捏捏的,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却毫不犹豫地坐到我们身旁,拿腔拿调对我爸说:“兄弟,我来陪陪你。”边说边看着我们碗里的东西。毕竟都是街坊,我爸就问:“来一碗不?”

刘二婆娘说:“那啷个好呢?呃,就来一碗吧。”于是我爸高声叫道:“再来一碗。”刘二婆娘用手托着腮,或者摸着自己的手指对我说:“哟,长高了呢,长漂亮了呢,小帅哥。”听他说话怪怪的,我低头吃着,不理他。心想这个人,哼。

经常是我们吃完,他才吃到一半,我爸问:“还要来碗不?”刘二婆娘忙抬起头:“够了,谢谢,谢谢兄弟。”我们丢下他离去了,有时走出几步我爸会丢下一句:“真他妈烦人。”

烦归烦,当刘二婆娘朝身旁一坐,捏着嗓子说“兄弟,我来陪陪你”,每次我爸都得“陪”上一碗宵夜。

刘二婆娘是男人,说话走路又极像女人。他没住在我们家属院,住在易家巷巷口一栋楼里。

大人们有时谈到刘二婆娘,都说其实他厉害,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却离过两次婚,现在找的女人比自己小好几岁。

我爸跑三轮,刘二婆娘唱歌,我想他挣的钱一定比我爸多,还张张嘴就来,但他经常去夜市“陪”我爸,蹭碗夜宵吃。据说几乎每天晚上如此,街坊邻居谁吃宵夜谁接招。时间长了,要是几天不见刘二婆娘出来“陪”宵夜,大家就相互打听:“刘二婆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几天夜市上没看到他呢。”

刘二婆娘经常出没于易家巷夜市,因为他一般夜里十一二点才收工回家。他的工作特殊,是在殡仪馆唱歌,死者家属请他去唱。

有回我妈单位有位老人去世,她带着我去殡仪馆。灵堂内外热热闹闹,人们三五成群地坐着、站着聊天,或者打麻将,屋内屋外十几桌麻将的洗牌声盖过了哀乐,间或听到女人高声的笑、小孩尖声的哭。灵堂也不大,正中间摆放着玻璃冰棺,除了几桌麻将,门口还有一张桌子专管收礼。刘二婆娘就站在左侧靠墙,穿一件皱巴巴的黑西装、打一条好像永远也拉不直的灰色领带,手里拿着一个话筒,正拿腔拿调地唱着:“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啊,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刘二婆娘的“乐队”也就三个人,除了他主唱,另外一个人弹电子琴,还有一个人打架子鼓。那电子琴“嗡嗡嗡”响着,听不清弹的是什么,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噪音,架子鼓比起电视上看到的简单多了,只有三只小鼓,只能“嘭嘭嘭”单调地敲着,鼓声淹没在麻将声和谈笑声里。

当然,没几个人听他们的。

刘二婆娘唱完一曲,装模作样地朝着人群鞠躬,开始说话,可能是音响太差,我听他的声音传送出来,像是扭得弯弯曲曲,切成一节一节,几个字几个字地送到人们耳边,有时还伴着“嗡”一声尖厉的响声。他说的意思大概是今天某某去世了,他受死者家属委托,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前去送别某某老人,接下来再为大家演唱一首。

他又装模作样地鞠一躬,随着电子琴伴奏,微仰起头,半闭着眼,声嘶力竭地唱着:“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觉得刘二婆娘唱得真不好听,但是听说他的生意不错,在银杉桥殡仪馆牢牢占据一席之地,要知道,那殡仪馆可是城区内最有名的。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办丧事兴搞这一套,请乐队去助兴。其他事情可以预约,治丧这事可预约不了,因此想要请到刘二婆娘,就得看死者、或者说死者家属的运气。据说有时为争夺刘二婆娘和他的乐队,有的丧家甚至吵起来。

按理说经常用嗓的人都会保护嗓子,我们学校有的老师就在喝胖大海。但是我经常看到刘二婆娘抽烟,他抽烟的姿势也像女人,翘起兰花指,将烟送到嘴边,吸一小口,再细细喷出来。他还喝酒,好几次看到他在夜市,和别人吃烧烤,喝着啤酒或者白酒,有时还划拳,他划拳声音也很细,只是在划赢之后才大声叫道:“你输了,喝。”那喊声也不像是个男人。

在我们易家巷,大人小孩似乎都有点儿鄙视刘二婆娘,但陈大爷是例外。他一见到刘二婆娘,都要拉着他说上半天。陈大爷眼睛周围红肿,脸上也浮肿,拄着根细长的黑色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上四楼都要歇两三回,跟他打招呼,他“啊”一声后就接不上话。可遇见刘二婆娘,就来了精神。有回我放学回来,在巷口看到两人正说话,刘二婆娘很有耐心,侧着耳朵听陈大爷絮絮叨叨说着,看到有熟人路过,就笑着跟别人点点头,又继续听陈大爷讲话。

我好奇地停下来,听他们说些什么。可能是正接近结束,只听见刘二婆娘凑到陈大爷耳边大声说:“陈大爷您放心,您的话我记在心里呢。哪天您真的去了,我一定给您唱好,好好送您,就像对我亲爹一样。”陈大爷慢条斯里地说:“谢谢你小刘,改天来家里喝酒。”

陈大爷就住在我们楼下,我家在五楼,他住在四楼,夜里可以听到他“吭吭”的咳嗽声,有时夜半三更,还听到他一个人在窗前哼唱,或是对着窗外的路灯讲述着,讲着几十年前的故事,时不时发出“啊——噢——”拖长声音发出一声嚎叫呐喊,多次将我在半夜里惊醒。我不喜欢陈大爷。

“陈爷爷,你晚上不睡觉吗?”有一次我问他。

“你说什么?”他耳背,好像不大声说话,别人听不见。

我生气了,大声说:“你不要半夜叫唤好不好?我被你吵醒了,睡不着,第二天还要上学呢。”

“要上学?”他想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连忙闪开。他接着说:“上学好,上学好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主席说的嘛。”我气恼地对着他挥挥拳头,跑开了。

听我妈讲,陈大爷的儿子坐牢还没出来,女儿住的地方离易家巷远,每星期才来一次,平日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家属院里。我爸我妈和他女儿都是熟人,有时候接到她的电话,也帮着去四楼看看陈大爷。

我爸说陈大爷屋里像煎中药的药罐子,意思是太乱。

有几天陈大爷没有嚎叫,准确地说没在半夜里嚎叫,改在中午了。那天下午我正在家玩,忽然听到他在屋里含糊不清地大声唱着什么,唱着唱着又发出“啊——噢——”的叫喊声,跟杀猪似的,简直烦透了。我忍不住将头探出窗外,想大声吼叫。正要开口,就听到那屋内传来了歌声,像是女人在唱歌。一曲唱完,就听到陈大爷拍着手,哼哼唧唧地大声道:“好,唱得好。”于是又听到那女声开始唱起来,陈大爷也低声附和着唱。

他们说话声音都大,我听得一清二楚。

唱过几首,听到陈大爷说:“小刘,来,喝酒。”

那女声说:“大爷,多不好意思。您瞧,您不喝酒,还倒给我喝。”又说道:“你这酒好啊,放得有年头了吧?”

“我都十多年没喝了,你喝。”听得出,陈大爷很高兴。

又过了一阵,听到那女声说:“大爷,您歇着,我回去了。”

陈大爷说:“你慢走,有空儿过来,喝点儿酒,陪我唱唱。”

听到这里,我忙溜出家门,躲在五楼的楼梯口偷看,看见刘二婆娘出了陈大爷的门,向他告别。

此后,每过几天,陈大爷家里就会响起刘二婆娘拿腔拿调的歌声,听得出那老人家很高兴。刘二婆娘一般是选在下午过去,那时候家属院里外出的人多,没多少人看见,他陪着老人唱上几首,再聊聊天,把老人家逗开心。经常听到陈大爷大声说:“小刘,你坐,你喝茶。”“来,小刘,喝杯酒。”刘二婆娘还是捏着嗓子说话:“谢谢您大爷,您的酒真是好酒。”

我也高兴,很少听见陈大爷在半夜里嚎叫。

我爸说刘二婆娘真会打主意,把陈大爷弄开心,自己也赚到酒喝,再这么下去陈大爷前些年存放的酒可能会被他喝光。“这个刘二婆娘,蹭吃蹭喝惯了,等着看吧,弄不好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够这小子喝一壶的。”我爸有点儿幸灾乐祸,也有点愤愤不平。

有几次在楼道里,我碰到刘二婆娘从陈大爷家里出来,脸庞红红的,满身酒气,轻声哼唱着。我故意走上前去,用身子蹭蹭他。

“小孩子,好好走路。”他睁着发红的眼看着我。

“你又去陈大爷家里喝酒了?”我从来不怕他。

他说:“谁说我去他家是为了喝酒?我是陪老人家唱歌,让他开心开心。”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了。

我爸说过,刘二婆娘去陈大爷家里“有好戏看”,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猜可能是会出点儿什么乱子,大家似乎对此充满期待,都在等着看热闹。

有一天下午,我在楼道里又碰见刘二婆娘,他显然是刚从陈大爷那屋出来,走得急匆匆的,手肘还在擦过楼道的墙壁,留下一块灰白的颜色。我想调侃他两句,问他为什么不陪陈大爷唱歌,只见他慌慌张张地快步下楼,有点儿夺路而逃的样子,好像被人追赶着。我从来没看到过刘二婆娘这副狼狈样,于是也幸灾乐祸地笑了,边笑边朝楼上走去。

来到四楼,见陈大爷家的门还开着,听到他的女儿在屋里大声训斥着:“你把他叫家里来,还喝酒,真是老糊涂了?她说,你知道那不男不女的家伙在哪里唱歌吗?在殡仪馆!那是停死人的地方,你却把他叫到家来唱,把这里当什么了?”

陈大爷声音很大,充满委屈:“你们都不管我,我把小刘请家里来,陪我唱唱歌、说说话,怎么了?”

“不管你?我没管你吗?”他女儿好像是拍一下桌子:“我不是每个星期都过来,给你洗衣服、给你买菜、做饭,你还要怎样?要唱歌你去河滨公园,那里唱歌的老年人多哩,要听歌有电视,还可以买个小收音机,你怎么能把刘二婆娘叫家来?还拿出酒给他喝?”

听起来陈大爷也不示弱:“我就把他请家里了,怎么着吧?和他唱歌、摆龙门阵,我高兴。那些酒,我放了这么多年,你们不让我喝,我带去火葬场吗?”

他的女儿冷笑道:“我还不想管呢,不管行吗?说不定哪天这屋里的东西都被他骗光了。我不让你喝酒?好吧,你喝你喝,喝出脑溢血,马上就见我妈去,省得干出这些事,招人烦。”

两人继续吵嚷着,我轻手轻脚上楼去,嘴里还在偷笑着。我心想那陈大爷干的好事,被女儿一顿臭骂,比我妈骂我还厉害,看来挨骂的不仅仅是小孩儿。这老头半夜三更地哼唱嚎叫,太折磨人,听到他挨骂,真让人开心。再说叫谁去家里喝酒不行,偏偏让刘二婆娘去他家里,谁不知道那家伙平日里阴阳怪气、蹭吃蹭喝,在易家巷一带大人小孩都不待见。

我将书包朝沙发上一丢,趴到窗台上,继续听四楼的争吵。也许是陈大爷耳朵听不见,也可能是为了让他长点儿记性,反正他女儿那天声音很大,火山爆发似的将怒气发泄出来。老人也不服气,大声抗议、申辩、发泄,就像我们觉得自己没做错事,被大人错怪时那样。

后来,陈大爷的女儿说所有的酒她要收走。最后,她警告陈大爷说:“老头儿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叫那人到家里来,我马上把你送敬老院去。”

陈大爷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他女儿怒气冲冲地说:“哭什么哭,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对你算是客气的啦,要是牢里那人今天在这里,会把你揍个半死。”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刘二婆娘去陈大爷那里,他还像往常那样,在我爸带我去宵夜时,大大咧咧坐到我们身旁,口里小心说着“兄弟,我来陪陪你。”我爸也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陪”上一碗炒粉、米皮或者其他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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