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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刚一
我在花发地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月租一千六。房东是个富态的老大娘,提着一串钥匙,目测有几十把,动一动叮当作响。她把合同扔过来,让我签字按手印,撇嘴说,小伙子,你赚大了,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房子?
大学毕业,我来到水西,四处投递求职信,却处处碰壁,毫无着落。无奈之下,我去虹桥学校当了代课老师,底薪四千,加奖金提成。提成跟业绩有关,不过是一只画在纸上的大饼。虹桥是一所私校,位于钟山西路,巴掌大的地方,夹在高楼的缝隙里,吸口气都困难。为方便上班,我和两个同事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四千八,一人一千六。两同事一男一女,男的叫范大志,矮墩墩的,面目黧黑,绰号矮脚虎;女的叫程小梦,苗条纤巧,有一头淡黄的头发。一年后,范大志参加特岗教师招考,被安排到百里之外的花嘎乡。九月初,范大志请我们吃了一顿荞饭鸡火锅,干了十几瓶啤酒,背上比他高一头的牛仔包,拖着两个大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客车站。那天空气沉闷,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渺小,活像一个孤独的逃兵。
范大志走后,出租屋空了许多。由他负责的那份房租,一下子砸到我和程小梦的肩上。没办法,这房子不能租了。我和程小梦离开钟山,搬到特区路。新找的房子两室一厅,房租三千,两人平摊。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和程小梦一起出门,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饭,一起进餐。时间长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睡到了一张床上。多余的那个房间,被我们收拾干净,放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大画桌、椅子、画架,墙上挂了几张人像素描。顺便提一下,程小梦学的是美术专业,尤其擅长画人像。我跟她开玩笑,让她去大街摆地摊,专画人像,十元一张,我负责收钱,五五分成。画室弄好后,程小梦每晚都要画上几笔。我跟她说,功勋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挣了钱别忘记我。
后来,程小梦也离开了出租屋,像范大志一样,去了遥远的乡下。她的那份房租,一下子砸到我头上。没办法,我只有选择搬家。就这样,我越漂越远,最后漂到城乡结合处的花发地,租下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住一间卧室,另一间用来摆放程小梦留下的东西:一张画桌,几只画架,还有一堆瓶瓶罐罐。几个月后,我听到一个消息,说程小梦嫁给了范大志。我坐在画室里,看着她留给我的画像,干了两瓶二锅头。酒醒之后,我把画架桌子搬到客厅一角,将屋子打扫干净,从旧货市场淘了一张木床,放进屋里。一切准备就绪,我拍了几张照片,在58同城发布了租房信息。我想过了,得找个人合租,帮我分担房租。
启事贴出去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粟丽娅的电话。那时是早上,还不到九点,我正在批改作业。电话接通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叫我过去一趟,她要看房子。我让她中午再来,她说不行,必须现在,马上,立刻。她的语气很硬,我有些隐隐不快,但考虑到她或许可以承担一半房租,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
我骑上电瓶车,赶往花发地。大老远,看见高挑苗条的粟丽娅背着画板、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路口,一头淡黄头发随风飞舞。乍一见她,我不由大吃一惊,这不是程小梦吗?不得不说,她们太像了。不止脸像,就连个子、身材、动作表情、说话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我上前招呼,她把行李箱推给我,命令说,走吧。
我拖着行李箱,把粟丽娅带上三楼,打开防盗门,领着她走进去。她取下画板,放在程小梦留下的那张画桌上,问,这个可以用吗?我点点头,随便用。她指了指画架,这个呢?我说,尽管用。我把行李箱靠墙而放,问她要不要先看房间。她打着呵欠,跟着我走进那个即将属于她的卧室,瞥一眼,行,就这样。她走过去,把自己扔到床上,打着呵欠说,我得睡会儿。我说,月租六百,一年七千二,一次性付清,概不赊账。粟丽娅闭上眼睛,冲我摆摆手,去吧去吧,知道了。我本想叫她把房租付了,她倒好,脑袋一歪,睡着了。
出门时,我把门拉上,并反锁。随后,我骑上电瓶,匆匆返回学校。一路上,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张酷似程小梦的脸。自从程小梦离开水西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如今,却冒出一个跟她眉眼如此相似的女人。
我没想明白,这世上真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二
有一段时间,我和程小梦讨论过结婚的事情。再后来,程小梦忽然离开水西,去花嘎当了一名特岗教师。我始终没搞明白,程小梦为什么要走,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只是隐约觉得,这一切似乎与房租有关。
印象中,包租婆大多一个样,粗胖豪放,大腹便便,提着叮当作响的钥匙,说话粗声大气,有一种横冲直闯碾压一切的霸气。那个滴水成冰的晚上,程小梦正在画一张头像。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铅笔在纸板游走,画纸上渐渐凸现出一个男人的眉眼。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打开门,女房东提着钥匙挎着皮包闯进来,冲我们嚷嚷,交房租了,交房租了。说着,一屁股坐在旧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掏出计算器,噼噼啪啪敲一阵,大声说,一月三千,半年一万八。程小梦赔笑说,阿姨,能不能先交三个月的?房东瞪了程小梦一眼,你叫谁阿姨?我有那么老吗?程小梦赶紧说,对不起,姐,能不能先交一部分?房东嚷道,怎么可能?又不是菜市场,跟我讨价还价?
我打开微信,卡上余额不到一万。我看了看程小梦,犹豫了一下,说,你那里有多少?程小梦低下头说,五千。我的脸热起来,嘟囔说,那,我先交九千。程小梦看我一眼,对房东说,我交五千,明天补四千。房东阴着脸,让我们马上转账,剩下的四千尽快补上。程小梦抱住肩膀,背靠墙壁,身体不停地抖索,脸庞苍白如纸。转了账,我弯着腰,赔着笑脸,把房东送出门。当她滚圆的屁股从台阶上消失之后,我靠在门上,觉得浑身没一点儿力气。
夜深人静,我和程小梦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对方。沉默许久,我低声说,小梦,对不起。程小梦笑了一下。我转过身,试图抱住她,她躲开我的手。我嘟囔说,对不起,我没用。程小梦说,别说了。我说,这事,我来想办法。程小梦又笑了一下,不用,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第二天,我找到几个同事,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凑足四千元。可当我联系房东,准备把钱转给她时,她却说程小梦已经把钱打给她了。回到出租屋,只见程小梦坐在画室里,对着一张画纸泼洒颜料,红红白白一片。那颜色格外浓烈,红的像血,白的像霜。我走到她的身后,抱住她的纤腰。她身子僵硬,没有作声,也没有回头。我告诉她,已经借到四千元,剩下的房租由我负责,让我尽一点儿心意。她摇摇头,望着画板上那张愁眉苦脸的脸说,不用,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说,小梦,我把钱转给你。她转过身,笑笑说,别,你别转,转了我也不收。顿了顿,又笑了一下,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无关。
那件事之后,我们仍然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逛街,一起做饭,一起吃饭,睡同一张床……表面上,好像什么也没变,实际上什么都变了。比如,程小梦以前喜欢说话,放鞭炮似的。如今呢,她一天说不上两句话。睡觉的时候,她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猫咪般蜷在我的怀里。画画的时候,她总要把门关上,不准我进去。每次离开画室,她总要把门反锁,好像藏着什么宝贝。
夜晚变得无聊而漫长。程小梦画画的时候,我在隔壁刷手机、看小说、逛网店。站在窗边,可以看见零落的灯火,还有斑驳的灯光。夜空下飘扬着一支忧伤的曲子——《城里的月光》,我和程小梦都很喜欢。我听了一会儿,关上窗,拉下帘子,关上灯,上床睡觉。过了许久,程小梦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躺在我的身边。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张开双臂,像以往那样把她抱进怀里。我也想过,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得采取行动。有几次,我敲响画室的门,希望她让我进去,可她根本不给机会,叫我别打扰她,该干嘛干嘛。
忽然有一天,她消失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说身体不舒服,让我替她请假。下班回来,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东西擦拭一新,她却不见了。打电话,已经关机。转了几圈,只见画室的门上挂着一把钥匙,扭了一下,开了。
我走进画室,一幅巨大的油画闯进眼帘。天空高远碧蓝,挂着一轮辉煌的落日,洒下灿烂的光芒。大海广阔无边,波光粼粼。千帆竞发,海鸥翻飞鸣叫。岸边站满金黄的向日葵,一簇簇一丛丛,举着太阳似的花盘。一所木房子站在高地上,站在浓烈的金黄中。门窗随风摇动,正对着广袤的大海。
一对似曾相识的男女手牵手站在木屋前,只能看见背影,却辨不清面目。
画下有一行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三
从学校出来,骑车赶往菜市场,买了一把白菜,一块豆腐,几个土豆。猪肉又涨价了,一斤三十五。犹豫片刻,在肉贩子的白眼中,称了斤五花肉。
回到花发地,踩着暮色上楼。打开门,屋里一片昏暗。行李箱站在墙边,恍若人影。拉开灯,走进里屋一看,粟丽娅蜷缩身子躺在床上,形同死猪。我苦笑了一下,退出卧室,准备搞点儿吃的,填一填饥肠辘辘的肚子。
饭的问题简单,洗净电饭锅,放米加水,插电即可。菜要麻烦一点儿,洗白菜,削洋芋,切肉片,做锅底。长期以来,我习惯用简便方法做菜,越简便越好。我总结出一个经验,炒菜太麻烦,炒饭太单调,吃火锅省时省力,还能过嘴瘾。底料是现成的,不需花半点心思,加水加料即可。当饭香喷薄而出的时候,火锅底已经弄好,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哈,可以吃饭了。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我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粟丽娅,她头发蓬松,站在门口,眼睛盯着火锅,闪闪发亮。我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可没打算请你吃饭。粟丽娅把头发拢成一束,套上橡皮筋,笑着说,哥,见者有份,别那么小气嘛。她一边说,一边走进来,端菜,舀饭,拿筷子,搞得像女主人似的。
我瞥了她一眼,忍不住说,喂,别顾吃,有事先说清楚。什么事?说吧。她把一块肉送进嘴里,头也不抬一下。我有点冒火,说房租还没付呢。粟丽娅放下碗筷,掏出几张票子,递给我说,给。怎么只有六百元?我挡开她的手。她笑笑,一个月,六百元嘛。我冷冷地说,一年七千两百元,一次性付清。她抓住我的手臂,低声说,哥,按月付吧,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跑了?我说,算了,不租了。她低下头说,哥,别,我失业了,拿不出那么多钱,你放心,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跑了不成?我的心软了一下,端起碗说,吃饭,先吃饭。
吃了饭,粟丽娅掏出钱,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说,哥,数数。我把钱塞进兜里,说行了行了,就这样吧。粟丽娅拍拍手,你放心,我不会赖账。我点点头,起身收拾碗筷。粟丽娅一把将我拉住,叫我别动,让她表现表现。我瞪她一眼,你行吗?粟丽娅拍拍胸脯,笑着说,算你运气好,捡了个田螺姑娘。
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新闻。粟丽娅动作麻利,三下两下把锅瓢碗筷收拾完毕,桌子打扫干净。她端来一杯热茶,递给我说,哥,喝茶。我说了句谢谢,她转身走进厨房,噼噼啪啪洗刷碗筷。我半躺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新闻。不一会儿,粟丽娅挽着袖子走出来,笑笑说,活儿已干完,请主人检查。
沙发很小,她坐下之后,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看了电视一眼,说,你们男人,就喜欢看新闻。我说,你不喜欢?可以换台嘛。她摇头说,不用,我很少看电视。她伸长脖子,指着角落里的画架说,可以用吗?我说,随便。
她走过去,提起一支画架,回眸笑道,我去屋里画画。
我不停地换台,什么也看不进去,索性关掉电视,草草洗漱,进屋睡觉。躺在床上,想着隔壁的粟丽娅,竟觉得她就是程小梦。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套上衣裤,走出卧室,看见粟丽娅的房间有灯光。这么晚了,怎么不关灯?我思索一会儿,举手敲门。粟丽娅拉开一条缝儿,探头说,有事吗?我说,怎么还不睡?她说,睡不着,画画呢。
我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床前放着一个画架,架子上挂着一块画板,画板上夹着一张画纸,画纸上画了个男人头像。仔细看看,竟与我有几分相似。
太晚了,早点睡。我说。
好的,你先睡,我再画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