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作者: 黄丹丹谢明拖着一只北极熊般笨重的行李箱,满头大汗地登上比蜗牛还慢的电梯。电梯厢像只插满火柴棍的火柴盒子,唯有他携着巨大的箱子,像根畸形的火柴,无处安插。好不容易把自己和箱子塞进了“火柴盒”,谢明耸着肩,抻着头,僵挺挺地立着。因为个子高,他俯瞰着众脑瓜,那些脑瓜上顶着黑的、白的、灰的、黄的毛发,散发着酸腐味、消毒水味、劣质香水味......他屏住呼吸,在心里默数:1、2、3、4、5、6、7……待实在憋不住,匆匆吸口气,再闭气。如此反复了N次后,电梯终于在18层停下来,张开它那大嘴似的门,把谢明像颗果核似的吐出去。
谢明站在楼道,有点贪婪地吸了口气。虽然空气中灌满了消毒水那呛人的味儿,但相较方才的电梯里,这空气简直可用清新来形容了。这感觉让他想起,多年前乘飞机辗转十几个小时抵达西雅图时,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
调整好呼吸,谢明提着箱子,来到护士站。“你好,请问谢……”
“12床谢正贤家人到了!”谢明的话还未说完,护士站那个埋头书写什么的护士,扭头冲护士站里间轻呼道。
里间立刻飘出来一位瘦若仙子的护士,谢明发现了她的护士帽上带了道蓝杠杠。
“您是谢正贤的……”她放下手中的病历夹,走到护士站前,望着谢贤问道。
“护士长好,我是他儿子,给您添麻烦,我来晚了,请问他现在情况如何?我想先看看他可以吗?”谢明把箱子放在脚边,焦急却不失礼貌地说。
“这边请。”
谢明被请进的是医生值班室,留着平头戴着黑框眼镜的医生,坐在放了一摞病历的办公桌后,只翻眼看了看,就指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木凳说:“坐。”
谢明坐下来时,医生叭的按亮了放在办公桌侧面的一个方盒子,然后把一张黑色的胶片搁上去,方盒子散发出的光把片子映照出了一个个图像。医生用笔在片子上边指指点点,边告诉谢明,他父亲谢正贤正面临的危险:脑干出血,危及生命。
出医生值班室,谢明在护士的指引下,来到父亲的病房。他被告知只有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
五年没见的父亲,不对,是三天前才通过视频电话的父亲,此刻,躺在ICU病房,被各种闪着荧光、嗡嗡作响的机器围绕,身插导管,头顶绑带,紧闭双眼。
谢明俯下身,贴近父亲的脸,轻轻叫了声:“爸。”
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过得有点像考试提示铃响后的那最后半小时,短暂而漫长得令谢明不知做些什么才好。护士长催他时间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除了喊了声“爸”,还什么都没做呢。
从病房出来,他被告知,要去缴费。
两天前,父亲在鸟岛附近摔倒,被路人发现,报警并拨打了120,送到医院抢救。警察从他随身手机的通话记录里,查到的都是一些无效联系人,全是证券公司、房产经纪人、保险销售之类的电话。直到打开微信,才联系上了谢明。
父亲的白昼是谢明的夜晚。睡梦中的谢明,被骤然响起的微信语音电话提示音给吓了一跳。抓过手机,打开一看,是父亲,谢明忙点了接听键。结果,视频里居然出现了一个警察的头脸。他赶忙欠身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想想不对,又拉了拉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上身。
“你好,我是寿春派出所的民警,请问你是谢正贤的什么人?”
“您好,我是他儿子,叫谢明。请问我父亲怎么了?”谢明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作响。
挂了电话,他起身,从卧室下楼,走到客厅,喝了一杯冰水后,又打开门,像只无头苍蝇,在前后花园里乱串。直到天亮。
从西雅图到北京,从北京到寿州,谢明千里迢迢地赶回来,终于来到了父亲身边,却只获准了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
按照护士长的交代,办好一切手续后,谢明拖着寄存在护士站的大行李箱,再次登上电梯。出医院大门,一群出租车司机蜂拥而至,问他去哪儿。
去哪儿呢?
父亲曾在微信里告诉过谢明,家里的老宅换新,新房还在建设中。父亲现在租了一间房,但具体在哪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
“去酒店。最近的。”谢明对那位接过他行李的出租车司机说。
谢明一觉醒来,已是午夜。饥饿洪水怪兽般袭来,他匆忙穿上外套,打算出门去找吃的。
上次回家,父亲带他去十字街口吃羊肉汤,那汤就着油炸馒头片,能吃出过去的味道。仿佛被那香味吊着,谢明居然径直走到了那家羊肉汤店。
虽然已是午夜,但小店的生意并不清淡,那暗红色的棚子,被灯光与炉火映出了暖意。棚子最里面那桌,四个汉子边喝酒边大声喧哗,谢明在喝碗汤的工夫,就听出了个大概,他们刚刚替人搬完家。
“那女人真傻,房子早就被人卖了,她还不晓得。”其中一个络腮胡说。
“活该,这就是当狐狸精的下场!”
“喝酒喝酒,喝完好回家睡觉,一早还要干活!最近搬新家的赶到一块儿了,我这腰都快吃不住了......”
谢明吃完最后一块馒头片,结账,走人。
夜色里的小城,灰扑扑的,却依旧不安静。街道上,不时有车、有人。
快到酒店时,谢明看见前面有个人影,疾疾地拐进了酒店。他感觉那影子有似曾相识之感。
回到酒店,谢明浑身燥热。冲了个澡,躺下来,想看会儿书招揽瞌睡虫。可是刚躺倒,就听到一阵呜呜声。把书放下,屏息静听,仿佛是隔壁有人在哭。
这时电话响。谢明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矫揉造作的蹩脚普通话,问:“先生,需要服务吗?”
挂了电话。燥热又从腹部升起。隔壁的哭声大了些,可以辨明那是女人的声音了。谢明索性关了灯,平躺在软塌塌的双人床上,任那哭声一叠叠往耳中灌。
小时候,谢明经常在睡梦中被哭泣声吵醒。
是母亲在哭泣。
母亲是谢明记忆中留下的仿佛唯有夜半的哭泣这个印象。十岁时,母亲才回来,回来后的第二年,家里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说着他听不懂的上海话,只有小男孩抱着妈妈,一声声喊“姆妈”,他是听懂了的。
小男孩在他们家没过几天就走了,走了之后,母亲就经常在夜里哭泣。他很想问父母,为什么那个小男孩管自己的妈妈叫姆妈,他是谁?但他没问。
十五岁那年夏天,他高分被县一中的高中部录取。那个夜晚,他没有被母亲的哭泣声吵醒。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听过母亲的哭泣。
他高中毕业,考取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城教了几年书,又接着读研、出国、读博,现在在大学里教书。
年华最经不起盘算,有时候,自己都会问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喏,就这样,读书,教书。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知道,自己算的时间,是从母亲走那年算起的。
想起母亲,谢明就想抽烟。他起身,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推拉窗。
“呀!”他伸头向窗外点烟时,被吓得一惊,隔壁窗口悬着一个木偶似的人影,定睛看,那人坐在窗台,白衣飘曳......
这可是九楼哇!
谢明定了定神,想返回床边打报警电话,但人影发出的哭泣声,绊住了他的脚步。那经过克制却依然迸发的哭泣声,与三十多年前,他几乎夜夜都能听见的母亲的哭声多么相象。压抑而苦闷的哭声里,藏着控诉与控诉无门的委屈。
他几乎本能地轻声对隔壁窗口上与自己相隔不到两米的人影说:“你怎么了?别哭,下来说好吗?”
人影扭过头,灯光下,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苍白瘦削的脸,脸上覆了些散乱的头发,眼神凛凛的,有刺目的光。
她止住了哭,望过来的眼神里蓦地生出一团火。
“有酒吗?”她问。
“哦,有的有的!”谢明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倒有些慌乱了。
接着,她很灵巧地转了个身,钻进了推拉窗很窄的缝隙,不见了。
几秒钟后,他听到两声短促的敲门声响起,他立马打开门。开了门才反应过来,自己仅穿了一条底裤。
仿佛经历了一场梦。一场春梦。
梦醒后,谢明觉得,她就像一条鱼,冰冷、潮湿、无声。
她也醒来了。从谢明的怀抱里挣出来,问:“酒呢?”
谢明忙下床,打开他的行李箱,从箱子里翻出一瓶威士忌。他没有骗她,他真的有酒。
为了缓解尴尬,他进卫生间裹了条浴巾,然后打开酒,把酒分别倒进两只玻璃杯里,递给她说:“我不仅有酒,还有故事,要听吗?”
她伸着两条仙鹤腿似的细长腿下了床,从地上捡起白裙像披肩似的披上身,顺手把覆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走到谢明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俯下头,对着杯口,深深地嗅。仿佛在嗅一朵花。
谢明望着她,她却不看谢明,只把酒杯冲谢明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便兀自举起杯,仰着那鹤似的长颈,“咕咚咕咚”,两口便干了杯中酒。
“说你的故事吧。”她放下酒杯,两只眼睛探照灯一般,照向谢明的脸。
谢明呷了一口酒,用两个掌心不停地搓着酒杯,酒在杯子里晃荡着,将溢未溢。
“我的故事很乏味。”谢明说着,又呷了一口酒,说:“我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在国外教书,老父亲不肯去国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现在他病了,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
“你还有父亲,哪怕他现在躺在ICU里,昏迷不醒。”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母亲几十年前走了,父亲十几年前走了,爱人十几天前走了。”她说完,朝谢明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空杯。
谢明起身拿酒,缓缓给她斟酒,她端着杯子,眼睛望着杯中一层层往上涨的酒,却没有喊停的意思。酒至半杯,谢明停了手。她才把目光从酒杯转移到谢明的脸上。
“你怎么不回家?”
“你怎么不回家?”
俩人轻轻碰了碰杯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谢明迟疑了一下说,家里房子拆迁,父亲租住的地方他不知道在哪。她还没说自己不回家的原因,就流了眼泪,然后把头埋在自己竹节般瘦骨嶙峋的肘弯里,啜泣了起来。
谢明也不作声,默默地望着她起起伏伏的肩背。不知怎地,他又想起来母亲。他那同样瘦骨嶙峋的母亲。
她似乎哭够了,抬起被涕泪糊住的脸,带着决绝的表情,三两口喝干了杯中酒,起身,放下杯子,飘然而去了。
谢明坐在那里,望着门。她简直就像是狐仙,这一夜,真像是《聊斋》。他心口突然隐隐作痛。
他记得十一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他放学回家,看见爸爸爬到了屋顶上,在屋顶竖一根绑着电视天线的竹竿,家里买电视啦!他开学地在院子里蹦了起来,周围邻居家的屋顶上都竖起了电视天线,他一直眼巴巴地望着,做梦都想自己家的屋顶上能长出那样的天线来。
推开门,他看见房间里果然放了一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妈妈凑在电视机旁旋转频道按钮,弟弟搂着妈妈的腿,伸着头望着满是雪花点的电视屏幕,他的心在怦怦地狂跳着。那种梦想成真的快乐,让他简直想哭。
那天吃罢晚饭,也就是喝了碗绿豆、山芋稀饭后,他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平时,他写作业很专心,那天,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里屋的电视声。《新闻联播》播放完了,播天气预报,播广告,又播了本省的新闻。他心猿意马地写完作业,把摊在桌上的书本、文具收拾好,去打水洗脸洗脚。他刚把洗脸水倒进脚盆,突然听到一阵很惊悚的音乐从里屋传来。他把脚放进盆里使劲踩水晃悠了几下,发出一阵阵很响的水声,赶紧急吼吼地擦干脚往里屋冲。里屋铺了两张床,他那张小床是一扇旧门板架在两条木板凳上做成的。妈妈回来前,家里只有一张床,他和爸爸睡。妈妈回来后,爸爸不知从哪里弄了扇旧门板帮他搭了这张床。他脱衣上床,看见电视上出现了一个美人,一转身,就变得青面獠牙了,他吓得发抖,弟弟在他妈妈怀里都吓哭了。妈妈哄他,宝贝不怕,不怕。他躺下,歪着脑袋,冲着电视,看到吓人处,就把被子往上拽,拽到半蒙着眼的地方。一集电视剧很快就放完了,再放下一集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就是《聊斋》。在学校里,同学们下了课就说《聊斋》,这下,他也有话可说了。奇怪,他看着看着,居然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