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浮的江湖
作者: 王光龙没有下过水,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识水性?
水命
牵牛河呈葫芦形,葫芦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上游来的分汊水,葫芦底却和长江相连,一葫芦的水没有兜住,全都经过牵牛河流到长江里去了。余浮把船停在牵牛河畔,船像一枚发霉的秋叶漂在水面,船头的竹篙上站着两只鱼鹰,像两顶破毡帽。余浮嘴巴干瘪,俨然两块晒干的菜瓜片,他轻轻吸了几口发黄的铜嘴烟斗。夕阳血染江面般,各类货船、客船把江面犁出道道褶皱,像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不断来回穿梭。
在船上生活了大半生,唯有此时是余浮最闲适的时候。也只有在此时,他的脑海里才会闪现父亲余存海的话:是鱼就要生活在水里,上了岸能活吗?这是命,是水命。对,水命,渔夫和那些水里的鱼不正相似吗,离开水还能存活吗?这也是渔夫的命,是水命。余存海当年给他起名字,也是冲着和“渔夫”的谐音,也许当时余存海就想着余浮注定要生活在水上。余浮并没有宿命观,他也曾挣扎地想过要离开这片水域,过着双脚沾着土地的生活。只是多年的水上生活改变了他,他经常梦见自己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腮在呼吸,全身长着鳞片,在牵牛河里游弋。但是,自从儿子余凌西装革履地踏上他的小船,让他搬到岸上去居住时,余浮对这片水域就越发地疼爱,仿佛是面对当年刚刚出生的余凌。那细嫩的皮肤,无邪的面孔,咿呀学语,你却永远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当年余浮第一次抱着余凌的时候,是那样的手足无措,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肤刺痛了他。如今,他的这种“生怕”又涌现了出来,像是谁突然用棍子搅动了池塘,从池底不断冒出陈年的水泡。不过现在不是对已经发福的儿子余凌,而是对眼前的江水和这条船。他不懂为什么要渔民上岸,渔民不生活在水上,还能生活在岸上吗?生活在岸上还能叫渔民吗?余浮想不通,余凌说的那些对上岸渔民的安置政策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没有留余凌吃饭,而是转身找他的烟斗,一个人对着鱼鹰抽烟,鱼鹰扑棱着翅膀,像是一个伸手想要被拥抱的孩子。余凌走了,可是余浮相信他还是会再来的。余浮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再捕鱼,鱼鹰叼上来的几条鱼,他留一条下菜外,其余又放回到水里。现在,余浮经常一个人坐在船头,看着水草,看着江面,修补修补这条陪了他三十多年的船。晚上,往往在涛声和汽笛声里安睡的他现在却经常难眠,人越老越睡得少,大半生已过,剩下的日子却越爱回忆,老了记忆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余浮记得来牵牛河之前,他和父亲余存海在牵牛河上游的斛峡摆渡,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了。斛峡是一道宽四十余米的河谷,像大地皮肤上一道深深的刀疤横在夕柳镇和水月湾之间。余存海动用了全部家当购买了一条小船,在河谷两岸打桩拉了一根粗绳,套上索,就把船像摇篮一样挂在绳索上,为来往两岸的人摆渡。斛峡的水势汹涌,水像碎冰一样砸过来,小船被砸得摇摇晃晃,几乎要被河水拽到下游去了,余存海紧紧地拉住绳索,用手把船一点点地移到对岸去。每个坐船的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过了岸,往余存海的破草帽里扔几个小钱,没钱的就随手扔几棵白菜、土豆和玉米之类的,余存海也不计较。余浮见过父亲的手,粗壮得像一节树桩,手掌却像一块摔碎的瓦片,到处都是伤痕,那是被麻绳勒出的,尤其是在河水凶猛的时候,绳子受力,像一根紧绷的弦,小船仿佛就要被射出去,但是每次都被余存海的这双手拉了回来。可是,余浮也听余存海说过,他的这双手也曾握过笔、摸过书,不过这还是在上海的时候。上海在哪里呢?那是余浮出生的地方,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和父亲来到了水月湾,他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上海的模样,现在他只知道上海是个很大的地方,比夕柳镇还大。父亲没有说为什么他们不待在上海,反而跑到这里来拉船。余浮问了好几次,余存海只说那是组织的安排,既然是组织的安排那就是对的。余浮再问,我们还能回去吗?余存海沉默了许久,说,等组织的安排吧。余浮也就不再问了。他从懂事起就在斛峡岸边看着父亲把船像拉着一头倔强的牛一样来来回回,他的世界只有斛峡那么大,顶多再加上一个水月湾和还没有去过的夕柳镇。
一次,余浮偷偷地跑到船上去,余存海在船行到水中央的时候才发现了他,就让他下去。余浮看看汹涌的河水,怯怯地问:“下水里?”余存海尴尬地笑了笑,说:“拉紧了,要不然你个小崽子就要给龙王爷做女婿了。”余存海双手紧紧拉住绳索,梅雨时节河水暴涨、混沌,像一万匹棕色马冲过来。余浮的小手没有抓住,一个翻身掉到了水里。余存海发现后,一边喊,浮娃浮娃,一边把船靠岸,然后,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可是水势太猛,余存海自己也控制不了水流,好在岸上也有会水的路人,大家齐心把余浮救了上来。余浮吐了一肚子的水,呛住了,擦了点儿皮。路人惊叹道,这娃命真大,水这么急,两岸的石头像豁了口的大菜刀一样,一般人早就没命了。余存海也叹道,浮娃是水命啊。自此,他觉得该做点儿什么了,他就带着余浮学游水,在岸边生活的人不会水,出事是迟早的事。余浮并没有因为落水而造成心理阴影,他悟性又高,已经能在门口的池塘里像泥鳅一样游个来回。只是,余存海一般不让他上船,更不让他单独过斛峡。
斛峡里水急,鱼也多。余存海每天摆渡回来都能带几条鱼下菜,多打的鱼他就拿到夕柳镇上去卖,换回油盐和一些生活用品。有一次余浮趁余存海去镇上卖鱼的时候偷偷划着小船,像是骑着一条桀骜的鱼,野性又带着刺激的征服感,他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玩累了他把船放在岸边,准备上岸,可是他一踏上陆地就感到眩晕,他没有晕过船,站在平稳的土地上却感觉头晕目眩,既而想吐,他那时才明白了父亲余存海的那句话:这是命,水命。
岸上的生物
余浮最终还是走上了岸。余存海一手拎着网兜,兜里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银白色斛峡的大鱼,另一只手拉着余浮,朝着夕柳镇走去。
余存海是要把余浮送到好友凌守拙的学堂里,跟着他念书。也正是那时,余浮第一次见到父亲口里经常说的他上海的同学,如今夕柳镇学堂的教师凌守拙。凌守拙个头高,差不多可以顶着上门框;尖瘦的脸,苍白;眉毛像两片黑色鸡毛,向着两鬓提上去;眼睛细小,像是对着太阳光一样眯着,倒是嘴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儿,颇有醉后草书的味道,和下巴的细碎羊角胡须相得益彰。凌守拙嘴角叼着半截卷烟,时不时地吸两口,见人打招呼也不取下来,黏在唇上,随着下唇一上一下。
凌守拙站在门口,不问来客,先接过网兜,瞥了一眼里面的鱼。
“鱼,肥啊。”
“嗯,该肥的时候自然肥。”余存海接过话。
大家坐定,余浮环顾四周,三间草屋,收拾得干净,正屋挂着一幅狂草:守拙归园田。余浮害怕眼前的凌守拙,紧靠着余存海的大腿,像是一只躲闪的羔羊。
余存海把来由说了一下。凌守拙看了一眼余浮,问:“你叫余浮?”
余浮轻轻地点了点头。
“以后就跟着我吧。”凌守拙把烟取下来,说,“念点儿书也是好事。”
“浮娃,给凌老师磕一个头吧。”余存海把余浮拉了出来。
余浮往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余存海和凌守拙默契地哈哈大笑。
从此,余浮就跟着凌守拙念书,凌守拙教国文,也教些画画之类的。有时,凌守拙让余浮把一个用油纸包的严实得像砖头一样的包裹交给余存海,并告诉余浮千万不要给别人看。余浮点点头,把包裹装进军绿色的布包里。每次余存海一拿到包裹就先洗干净双手,然后高兴地拿到屋子里。余浮饿了,父亲还没有出来做饭,余浮就敲着门,只听余存海说:“等下就来,马上就做饭。”等了许久,余浮只好把中午的剩饭泡着将就着吃了几口。
余浮一直对凌守拙的那个包裹充满好奇,有一天趁余存海外出,他偷偷地打开,是几本厚厚的书,封面上是一行歪歪扭扭的蝌蚪一样的字母。余浮端详之际,身后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余存海拿过书本,说:“看不懂吧?”余浮很窘迫和害怕。
“想看不?我可以教你看,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
余浮点点头。
从那时起,余浮才知道父亲余存海竟然会德语和一点儿俄文,他也知道在斛峡之外有水月湾,水月湾之外有夕柳镇,而夕柳镇仅仅只是中国一个微不足道的镇,地图上都标不出来,而他眼前看到的书却是从苏联那里传过来的,那是和中国毗邻的一个大国。
凌守拙知道余存海把书给余浮看了,也不生气,反而在平时课文之外教余浮一些俄文和世界历史。在余浮上学之前,每隔几天都是余存海去凌守拙家里,聊天吃茶,这是余存海最闲适的时光。如今,凌守拙每个月都会来到余存海的家,和余存海在小方桌上喝酒、聊文学、谈中外时局。余浮从那时起才知道凌守拙在上海的家里还有一个多病的妻子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儿。余浮手撑着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手一滑,一个激灵醒了,看见他们两个人还在聊天,桌子上杯盘狼藉。有一次,余浮还看见凌守拙红着眼,好像是哭过一样。余存海把几张纸折放好,装回信封里,退给凌守拙,安慰了几句,又继续喝酒。无论喝得多晚,凌守拙从来不在余存海家过夜,即便是鸡都叫了几遍,余存海也用船把凌守拙摆渡到对岸的夕柳镇,然后各自回家睡觉。
在夕柳镇的日子里,余浮每天上完课之后总是一个人回到斛峡,坐上余存海的船到水月湾。斛峡位于秦岭淮河以南,是牵牛河的一个支流,下游和长江相接,即使到了冬天,也不结冰,仍旧细细流淌着。坐在船上的余浮能够感受到河水的暖度,就像凌守拙在余浮懂得一个他讲解的知识点之后嘴角露出的一丝微笑。
又是一年,热闹的夏季即将过去,秋种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也就是在这个夏末,余浮见到了连海平。连海平的父亲连阔在镇上公厕挑大粪,当初连阔带着连海平来到凌守拙家门口,连大门都不敢进,站在门口畏畏缩缩地乞求凌守拙能够让连海平跟在班上念书。凌守拙看了看连海平,觉得连海平的年龄差不多都可以上高中了。连海平不仅年龄大,而且相貌平平。连海平小时候拿着连阔的粪勺子玩耍,一不小心戳到眉梢上,鲜血直流,左边的眉毛断裂成两半,凌守拙不想要这个插班生。连阔就拉着连海平跪在地上给凌守拙磕头,说娃不能像他爹一样一辈子没有出息,不能再让他挑大粪了。凌守拙拗不过,只好收下了连海平。
连海平年龄大,不擅言谈,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后排角落里,穿着一套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旧军装,衣服太大,上衣的一大半被塞进裤腰里,裤脚折了又折绑在腿上,系着一根麻绳裤带,走起路来像只被阉了的公鸡。余浮和连海平做了两年同学,几乎没有正面说过话。不过,随着连阔调到镇上看管粮库,连海平在教室里嗓门就大了起来,经常和人争吵得面红耳赤,断眉也扭成了三条。连阔裤裆里吊着一小串钥匙,叮叮当当的,走在夕柳镇上,比他当年的大粪车还招摇。
凌守拙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找余存海喝酒,凌守拙每次来也不空手,从镇上带点花生米或者半个猪耳朵之类的下酒菜。
“有音信吗?”凌守拙问。
“难啊,感觉我要在斛峡里拉一辈子的船咯。”余存海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凌守拙没有接话,狠狠地抿了一小口酒,仿佛要把酒盅啃碎。
“别急,你这不是还有书教吗?比我轻松。”余存海打趣道。
“你和连阔熟吗?”凌守拙突然问。
“那个挑大粪的?听说现在可神气了,掌管着一方粮库,那可是肥差啊。以前过河,还一口‘余哥,余哥’地喊着,现在呀,头昂得比那岸上的狗尾草还高。”余存海苦笑着,“你问他干吗?他儿子不是你学生吗?”
“没事,问问而已。”
两人一喝又是一夜。
如果不是凌守拙的坚持,余浮可能和其他同学一样,辍学了。书中没有黄金屋,更加没有颜如玉,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能盖上房,娶到媳妇?但是,余浮只能上半天学,剩下的半天去斛峡替余存海摆渡。因为余存海的一条胳膊断了。
在一个暴风雨的下午,余浮的眼皮一直在跳,教室里稀稀疏疏地只剩下几个学生,像是凌守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茬儿。外面的风雨把教室的破旧大门撞开了,一阵狂风夹杂着泥土的雨水冲了进来,教室顿时被洗劫一番。凌守拙只能放下课本,把大家从《庄子》的蝴蝶梦中拉了出来。学堂提前放学了,余浮心里忐忑不安,冒着大雨往家里跑。
雨水瓢泼,像是针扎在身上,辣椒水滴进眼里。快到斛峡的时候,余浮模模糊糊地看见远方一团灰色的影子向着自己移动。两个人抬着余存海,余存海的身上被绳索捆绑,左手耷拉着,像是被砍断的树枝,一直在滴血。余浮忘记了哭,就跟着人们送余存海到镇上的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