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孤寂的灵魂在文字中安息(创作谈)
作者: 王光龙后天惧水。
垂髫黄口之际,贪玩成性,里巷窄弄,疯狂如脱兔。捕池鱼,捉秋蝉,折杨柳,攀槐树。乡里本为丘陵地形,缺水,多土,旱季常在。在父母劳作于村外田亩之际,我独自戏耍于池塘边,不慎落入水中,腾挪如凫雏,幸被耳背的奶奶所救。自此,水于我如鬼魅狐妖,避而远之。
稍长,学堂归来,常远赴大表姐家闲住几日。大表姐家远离城郭,去她家路过一段峡谷,需搭乘木舟而过。峡谷幽深,水势奔腾,浑浊,不可测其深。一根粗麻绳相连两岸,木舟用铁环扣入麻绳中,在水中摇摇晃晃。有一老者,皓首短须,头戴一顶破旧毡帽,斜卧于对岸平坦处,怡然自得。有客来,便支起看似孱弱的身体,拿起木桨,解开铁扣,摇船而来。我们踏上船舷,在急湍的水流中颠簸,大家屏住呼吸。命悬于掌舵的老者手里,在那根晃动不止的粗麻绳上。峡谷不宽,水流却奔腾似马,上船——过河——上岸,仿佛轮回一遭。双脚踏上土地,才觉大地厚重。那位掌舵者就是我中篇小说《余浮的江湖》里“余浮”的雏形,他属于水,是水命,让惧水的我敬而畏之。
端儿出生后,随岳父母居于江北桐城,我和妻子工作于江南池州。长江如带,束断两地。相思难寄,一得空闲,便奔波于江南江北。那时,跨江大桥未建,往返全靠轮渡。犹然记得夏日酷暑,恰逢学生放假,在开往桐城的大巴车上,乘客比肩接踵,气味难嗅。轮船铁制,船舱露天空旷,可停车几十余辆。大巴车颠簸着驶进船舱。轮渡要驶到江对面,需半个时辰左右,趁空隙,可以下车上船沐浴江风,饱览江色。还未到禁捕期,附近的渔船张网捕鱼,穿梭于江面。渔民们寤寐在船上,饮食取于江里。江风给了渔民特有的肤色,江水倾听着他们的悲欢喜怒。短短的轮渡时间,对于一个习惯在陆地上生活的人而言,漫长而新奇。对于那些生死于水上的人而言,不过尔尔。一次,从江北等轮渡回池州,我见到岸上渔民在修补渔网,硕大,似乎能蔽空。铁皮船代替了倒扣在江边的老木舟,柴油机和电瓶也藏于船内。事实上,捕鱼只是他们谋生的一种手段,他们的子孙辈早就离开了这片水域,在陆地上建造砖瓦房屋,拒绝了江风水色。料想,江月高悬,水声渐烈,船上温度陡降,微弱的灯盏在舟中明灭,翁媪叹息不止,欸乃之声渐渐消失于远方。在这个夜色里,应该有一个叫“余浮”的渔夫,独自守候着这片水域,无关风月。
后来,渔民上岸开始在长江两岸热火朝天地动员起来,禁捕也愈发地严控起来。轮渡上常有挎着竹篮,围着过江乘客兜售长江小鱼虾的大娘儿们。江上只有采沙船在吞吐着江水,渔船不见,渔夫更是不可寻。这些在江上生于斯、老于斯的渔夫们,究竟去了哪里?他们该去哪里?这个问题我后来在小说中问过余浮,余浮并没有给我答案。
我觉得我该写点儿什么了。我想写一个在牵牛河上打鱼为生的渔民故事。连海平的父亲是害死余浮父亲和老师凌守拙的凶手,十年后,连海平成了渔匪,遇到了渔民余浮,两人不欢而散。凌守拙的女儿凌青从上海逃难来到薄水庄寻找父亲,余浮和连海平才真正站在一条战线上进行赎罪。难忘凌辱往事的凌青丢下孩子余凌而出走,余浮抚养余凌完成内心的救赎。在新时期,渔民上岸成为一项民生工程。余浮的鱼鹰捕鱼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每逢节庆都会成为镇上重要的展示环节。余浮终于答应上岸,摆脱水命,也放下陈年的旧恩怨。连海平回本地投资,却不料突发不适而住院。余浮中暑,也被送到医院。十几年没有见面的二人在医院里重逢。两位老人热泪盈眶,一晚上都在诉说着几十年的恩怨和重温着一生的悲欢离合。
这篇小说原名叫《水命》,但是我不想以宿命式的命题来命名一篇小说,甚至我都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篇人性救赎的故事,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普通渔民一生的浮光掠影。只是,这些重要吗?
余浮的少年时期我没有经历过,我只从岳父茶余饭后那里偷得一点儿旧时故事。岳父是一位人民教师,他欣赏我的文字,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敢给他看,怕他在我文字里看出他幼年时侯的影子。小说取名为《余浮的江湖》,获得了市里征文比赛一等奖,我的获奖感言是《写作的人是幸福的人》,能用笔墨去构建另一个世界和一段人生,能不幸福吗?譬如那片水域,譬如余浮的一生。
这篇小说我投给了南方一个重要刊物,得到了编辑的中肯的回复,让我修改一下后半段。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重写了后半段,重写了余浮的后半生。但是,余浮的江湖是长江,甚至还包括一路东流到上海,最后注入东海。南方水土不服,这篇小说一直搁置了很久,直到岳父去世,直到被《小说林》相中。
长江大桥已经建成,我也买了一辆小车,再也不用漫长地等候着轮渡,再也不用去闻湿润而带有腥味的江风。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从长江上吹来或徐或紧的拂面风,会想起那段体验余浮生活的轮渡时光,会突然想起还在桐城等待着我携带妻儿回去的岳父。我开始明白,我本以为地理距离近了,却发现随着岳父的突然离世,让池州到桐城的路成了一条陌生的路,让那段轮渡时光成为回忆,让余浮的故事成了故事,让惧怕水的我开始怀念水。
余浮比岳父幸福,即使他们最后同样睡在医院,但是余浮没有痛苦,不再孤寂,他的灵魂回到了江上。感谢《小说林》,让《余浮的江湖》有了归宿;感谢文字,愿那些孤寂的灵魂得到安息。
(如果岳父还活着,差不多和余浮一样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