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外的人

作者: 李景泽

1

有时候我以为的我以为,不见得是他以为的他以为。

在我连一元一次方程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时候,陈强已经开始混社会了,是我们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人。那时候,小孩子都很崇拜他。都说啥时候我们也能长大呀,那样就可以不用去种地和上学,就可以像他一样出去见世面了。

那光景,自给自足是常态。种豆、插秧、锄草、收割这些活儿,我们统统都干过。那时候还专门有秋假,目的就是让孩子们放了假好回家帮忙收割,弄得我们总觉得种地比读书重要。村里的小学校没有固定的上下课点儿,一个老师能教我们除了英语外所有的课程——那会儿还没有英语课。老师往往有农活儿了,我们就自己玩儿。老师没农活儿了,我们就跟着学。

经常能看见的就是老师扛着锄头,踩着沾满泥巴的黄胶鞋,一摇一晃地走进校园的情景。老师姓刘,四十来岁,一张脸常年跟土一样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涂上去的。快走进教室了,他就把锄头立在窗前,噌噌地在台阶上蹭着鞋底,把泥巴一层一层地往下刮。刮完了还不忘抬起脚瞅一眼,跺两下,再张开手,沿着裤脚由下到上,拍一拍身上的土。那一刻,拍起的尘土往往会顺着门窗飘向我们,惹得我们不住咳嗽。我们一咳嗽,老师就咳嗽。老师一咳嗽,我们就忍着不敢咳嗽了。

地是农民的命,一株苗牵动着一颗心,一块田羁绊着一条魂。长辈们惯于在地上做文章,年轻人也缺少远行的欲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大家没事了更愿意用歌声去排遣内心的宏图壮志,到头来还是会扛上锄头去和土坷垃打交道。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年一年地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意外,说得最多的就是天涝了天旱了对庄稼会怎么样,平平淡淡的像活在童话里。

陈强是童话外的人,他的“开悟”怪异而奇妙。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雪片如受惊般从云头里不停地往下掉,好不容易化出个角了,就又很快会落上一层。土地和雪片俨然是两个打架的小倔孩,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最终是雪片占了上风,压得土地翻不了身。

那天早上本来该是我去教室点炉子。等上课了屋里就是暖和的也没有烟。但由于前一天我不小心滑倒了,扭伤了脚,肿得跟个马皮包似的,就和同学徐阳换了下,结果最怵人的一幕被他给撞到了。

当徐阳抱着柴火走到学校门口时,陈强正光着个膀子,闭着眼盘着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胸口流着血,那血像梳子一般沿着他的身子一直往下淌,也不知已经淌了多久了,把白汪汪的雪地都给染红了。他整个人便跟坐在一朵莲花上一样,令人瞠目。

陈强那时有十六七岁,早已经辍学,常年干农活儿,壮得很。我和徐阳是小学四年级,成天跟个小大人似的,其实满脸都是问号。徐阳一下子就看傻眼了,扔下柴火拔腿就要跑,结果没跑出两步就被陈强给震住了。

陈强对徐阳喊,徐小弟,你不认识我了,跑啥跑啊?徐阳一愣,吓得一激灵,两条腿也跟被施了咒一般,怎么也迈不开。他一边颤颤巍巍地问,强哥,你弄啥呢?一边缓缓地扭头,恰好看到陈强从校门口站起来,挺着一身的腱子肉和血痕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那血一滴滴地落在雪上还吧嗒吧嗒地响!徐阳的脑子立马短路了,眼皮一沉,晕了过去。

是刘老师把徐阳抱回的家。

徐阳就此迷迷瞪瞪地在家待了两天。期间还发了烧,打了两针才好转。我一瘸一拐地去找他时,他还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见了我两眼都冒直。他抓住我的胳膊,把他看见的告诉我,说都没人相信他,还笑他一定是不想去上学,故意把自己给冻病的。小破孩儿的把戏大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徐阳就强调,这次他真的没有撒谎。那会儿我们特别迷林正英的僵尸片,他害怕地说,陈强不会是死了诈了尸,像光碟里演的,有什么冤情,是回来索人命的吧!那时的我懵懵懂懂,对徐阳的话半信半疑。况且那天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确实也亲眼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事。

那天早上,雪片飞舞,等父亲背着我到学校时,同学们已经坐在教室里了。雪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更别说有血了。刘老师已经到学校了,正弓着腰拿着扫把试图清扫出一条从办公室到教室的小路。他的脸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黄了,和扫把几乎一个颜色。待父亲把我放到座位上时,他正好扫到教室门口。父亲便和他寒暄了一阵,请他适当照看下我。

放学后,雪已经停了,脚踩在上面能陷出个坑。刘老师看起来心情不错,要送我回家,还给我讲起了盖我们这个小学校的故事。他说,那会儿村里哪有什么小学校啊,孩子们都是到附近有学校的地方上学。是他的父亲咬咬牙,卖了一块地才盖起来的。他还说,那会儿上学的孩子们要比现在多得多呢,可慢慢的也不知道为啥……

刘老师讲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我趴在他背上抬头一看,发现陈强正在路上呼哧呼哧地铲着雪。他身材魁梧,腰身灵活,挥起铁锹来跟机器一样麻溜利索,雪很快就像抛起的鸭子一样飞到了一边。待我们走到他跟前时,他已经把前面的雪铲得干干净净了。他跟刘老师打招呼说,铲雪铲得好热啊,得脱了上衣凉快凉快。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皮肤黝黑黝黑的,干农活儿练就的一身肌肉结实有力,根本就没有伤口。他还说,他跟他父母摊牌了,感谢刘老师当年竭力挽救他辍学,尽管最后并没有成功。

次日一早,陈强就坐上拖拉机走了。大抵是跟他口中的摊牌有关系吧,走的时候还和他父母大吵了一顿,惹得不少人出来劝架。伴随着拖拉机不安分地移动,留下的两条车辙静静地躺在那里,沿着村口一直伸向远方。那车辙凹凸不平,错落有致,宛如哪位鬼斧神工的师傅专门雕琢过的一样。神奇的是,从那天起,那个冬天,村子就再没下过雪。

2

陈强的出走,是村子的一件大事。很快,他的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人们才一个个鱼贯离开。

父亲是我们家派去的代表。他回来后,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锅盖上蒸气缭绕,灶门前干干净净,饭桌被稳稳地摆在炕上。母亲静静地坐在炕沿边默默地看着父亲。我也倚在被垛前睁大眼睛,期待着父亲说点儿什么。结果,父亲一个字也没吭,只是把棉帽摘下来,搁在凳子上,又把棉袄脱下来,挂在门头上。接着,就是吧嗒吧嗒地抽烟,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们这顿饭吃得也稀奇。仿佛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唱一和地聊着天。从下雪聊到播种,从播种聊到秋收,从秋收聊到过年,眨眼的工夫,一年竟被他们给聊完了。聊完了静默了几秒钟似乎还不满足,瞅了我一眼,又开始聊我。聊我的脚伤不碍事,聊我很快就要上五年级了,聊我上了初中会怎么样。我实在怕他们三言两语把我还没正式开始的一生给聊完了,况且我心里始终对陈强的事耿耿于怀。父亲绝口不提这也就罢了,母亲竟然连问都不问,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撂,实在憋不住了,刚想问到底啥情况啊!哪料劲儿一大,哐一声,碗就从饭桌上来了个前空翻,俨然一副武林高手的模样,翻到了炕上,又身手矫健般侧滚过桌底,向地上跃去,无奈落地的那一刻,破了功,当一声,成了渣渣。碎片四溅,有的还溅落到父亲的鞋里。

可想而知,我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番。父亲拉着脸,眼泡子瞪得比杏大,手不住地比画着,怒吼着说,以后可得好好学习,努力读书,种地打工都不是长久的事。这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让我一下子把上学读书理解成了一种变相的惩罚。他说得越言辞凿凿,我听得越反感。那一刻,陈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无比高大。他敢于向命运说不,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敢于和父母吵架,这正是我不敢的。

雪融化的日子短暂而漫长。刚下的雪砂硬,是动态的。它们争先恐后,不管是飘飘飞舞还是簌簌而下,一颗颗连成一片,像絮褥子一样,层层铺设,厚薄一致。捧一把在掌心,近眼揣摩,它们又是一粒粒的独立的个体,只是相互靠近,闪着光,像在彼此取暖。落在地上的雪是绵软的静态的。它安安静静地似一块巨大的羊毛毡躺在那里,无论车来人往,概不关心。掘一块到手里,也绝不松散,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个体,像一块石膏,只是石膏一捏就碎,它却越捏越牢靠,还会跟橙子一般淌出汁水。

陈强的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作为巴图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人,没人再关心他为什么走,也没人再追问他为什么要和父母吵架,更没人在乎徐阳看到了什么。村子恢复了平静,人们笑呵呵地继续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没事了就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头晒太阳,聊一些对于小孩子来讲不痛不痒的事。只是平静的湖面之下总是暗藏汹涌,一如当初父亲从陈强家回来时的情景一样,显得有些刻意、僵硬、不自然,只差一只碗就可以激起层层波浪。

陈强走后,他的母亲就鲜少在外露面了。有时候一周也见不到几次,再往后干脆连农活儿也不干,出来都不出来了,就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陈强一起离开了。他的父亲依旧活跃,不仅农忙时可见,大街上也总有他的身影,到了夏末,更是一天能遇见两三回。瘦高瘦高的他总会背着个大箩筐,戴着个破的确良帽,一摇一晃地去山上掰蘑菇。

我很好奇他的母亲一年到头不出门,会在家里做些什么。做饭?扫地?喂鸡?纳鞋底?我把能想到的想了个遍,但还觉得不够。徐阳就说,能干什么,难道还数钱不成!他说这话时,眼睛是迷离的,像糊了一层纱,看不出半点儿神采。我却怔住了,对他所说的“钱”念念不忘。那钱是陈强父亲卖蘑菇挣的,还是他在外面打工寄回来的呢?我问徐阳。他冷哼了一声,眼睛里也放了光,像是要发射出一样,恶狠狠地说,有钱也是假钱。

小学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结束了。为了激励我们前进,刘老师给我们弄了个温馨的毕业典礼。他把教室布置得像个花园,买了好多瓜子和糖。我们无忧无虑地唱着闹着,像是拥有了一方小小的教室就拥有了世界一样。我忘不了刘老师那抹如夕阳般灿烂的笑脸,也忘不了他给我们上课时的洒脱模样。我忘不了的太多,包括他扛着锄头走进校园以及背着我回家时的情景。只是人生无常,“走”这个字从来既猝不及防又意味深长。

在那个完全不用操心小升初的年代,我和徐阳都到了乡中学读书。我笃定了父亲当年的话就是要钳制我的自由与思想。我视陈强为榜样,上课的时候睡觉,搞小动作,下课了不写作业,跟人打架。我彻底沦为一个问题少年。徐阳则变成家长们眼中的好孩子,老师们眼中的优质生。他乐于助人,好学上进,总被表扬不说,奖状也拿到手软。我们俩都各自霸占着成绩榜的第一名。

真正使我们俩关系恶化的是在初二下学期。

那光景,村子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旧的东西逐渐褪去,新的观念不断涌动。地依旧宝贵,但有关老中青少四代人与地的关系的讨论也变得更有意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这首歌俨然不再是唱唱那么简单的事。老年人苦了一辈子,病痛缠身,他们有无数的感触和叹息。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需要挣钱养家糊口。青年人视土地为累赘,往高了说是追梦,往低了说是受不了扛锄头的苦。小孩子成了一家人的希望,谁要是再一两句把他们的人生给聊完了,准有另一个人跟他急。

于是冥冥中好像注定了什么似的,陈强的名字再次在村里闪现,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频繁。人们谈的最多的莫过是夸他有先见之明、未卜先知之类。更有甚者,还给他起了个“打工先驱”的名号。他的家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喜笑颜开,都想去打听打听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回来。

父亲仍是我们家派去的代表。他这次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回来后还激动得不行,还没等我们发问呢,就不耐烦地说,陈老哥一定是瞧不起大伙了,竟然说他儿子的事跟他没关系。

3

那是我整个初中时期最得意的一刻。

父亲还在有的没的地抱怨着,我已经一溜儿烟跑到了陈强家门口。倚在平常人们夏日纳凉的那道栅栏墙上,我仿佛是在看大戏一般,美滋滋地看着从陈强家进进出出的人们。我注意着他们脸上的变化,多是尽兴而去扫兴而归,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陈强就在这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从一辆只有成功人士才能开得起的小轿车上下来,一身黑亮亮的西装闪烁耀眼。见晃着我了,他便使出他惯用的伎俩,把西服脱下来,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不,应该是崭新的衬衫。那衬衫雪白干净,恍然间,他像是一颗削了皮的土豆,洁白无瑕,动感丝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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