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
作者: 朱百强一
天气晴好,艳阳高照,一家一家的大铁门却关闭着,像一张张冷漠的脸,给人以排外的感觉,它们仿佛在说:没人、没人、没人!
我心急如焚,巴不得赶快找到包地的人选。
我这次回农村家中,是专门接老父亲去周城治病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独自在老宅院生活,我曾多次要接父亲去周城,过城里人的生活,父亲都以撂不下地为由拒绝了。我就一次一次放弃了接他去城里的念头。可这次不同,他的心脏病复发了。另外,地里的麦子收割了,且已晒干入囤,农事告一段落,父亲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之前,我打电话咨询了在市人民医院当医生的同学,同学说,像我父亲这种病,不能大意,要赶快入院接受治疗,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
父亲问,那地咋办?
我心里赌气说,一辈子就活在你那二亩地中,也不想想人重要还是地重要?但我把这样的话咽到了肚子里,怕伤了父亲的心。我知道,父亲也不单单是留恋那二亩地,每年打的麦子,我们家两年也吃不了,父亲是在通过辛勤的劳作寻找精神寄托和乐趣。像许多经历过饥饿年代的农民一样,父亲有着浓重的土地情结,换句话说,父亲对土地的感情已溶入血脉之中。
我开玩笑说,地又不能带着走,不管它了。父亲转过头,瞪了我一眼说:那不行,那是不负责任的做法,把地撂荒造孽,是要遭雷劈的。我说,那就让别人种吧。我明白,父亲这次去周城得住院治疗,一天两天是回不了家的,更别说种地的事了。显然,把地转包出去才是权宜之计。父亲说,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地是当年分的责任田。记得分田到户的那年,父亲曾把我们全家召集在一块儿,专门开了个家庭会,会上,他先讲了分田到户的种种好处,说你们知道分田到户意味着啥?也就是说,以后种地自己可以当家做主,再不用听队长的瞎指挥,想咋种咋种,想种啥种啥了。所谓责任田,就是说,分到地的人要有责任,种好它。父亲点了锅烟说,台子上的人是唱戏的,农民就是种地的。都放勤快些,天亏人,地不会亏人,把地种好,咱们就不会饿肚子了。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我们家的好日子就来啦!打那以后,父母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土地里,精耕细作,农忙的时候,就连年迈的爷爷奶奶,年幼的姐姐和我也支援生产一线,抢收抢种,我们家很快就解决了吃饭问题,还有了余粮。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姐姐出嫁,我上大学当了城里人,我们的地没有了,自然就没责任了。再后来,母亲去世,也没种地的责任了。种地的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在年迈体弱的父亲肩上。我和姐姐曾劝父亲不要种地了,父亲不为所动,仍然收了麦子种玉米,收了玉米种麦子,坚持耕作他的那二亩地,任谁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像中了邪似的。再劝,父亲就会激昂地说,我要尽到责任,咋也不能把地撂荒!我们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执拗的父亲,便只好由他去了。
本来,可以让家在邻村的姐姐把地照管着,姐姐和姐夫为多挣钱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在南方拼命打工,连自家地都转包出去,顾及不上了。
妻子说,恐怕没人包地了。
我说,咱家地在公路边,能浇上水,是块好地,只要播种就会有好收成,咋能没人种?
父亲嘱咐我,最好找个诚实人,地不能受虐待。
我在偌大的村子转了两圈,东瞅西望,也就只发现两三个人。碰见一个人,我就问对方是否愿意包地?好像触及到了敏感的话题上,他们都摇摇头。我心里发凉:如今人不像从前,争先恐后承包地了,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向土地告别了。
村子沉寂如死。我站在十字路口,一只狗在树荫下吐着猩红的舌头,哈喇子挂在嘴角,一副慵懒的样子。环顾四周,一家比一家的楼房高,一家比一家的楼房漂亮,就是没有一个人影,就连头顶杨树上的大喇叭也哑了声。我有了茫然无助的感觉,真想通过大喇叭对着整个村子喊,我家的地不种了,一分钱不要,谁家愿意种,快举手报名,快举手报名!
二
一家门楼子下面有人说话,我上前去,发现是我熟悉的几位老人在拉家常,他们满脸疲惫,兴致欲浓。我给胡子花白的王大伯和光头的李大伯递上香烟,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他们唤着我的名字,问我媳妇和儿子回来了吗?夸我是个孝子,没忘了家中还有个老爹,十天半月知道回村看看,不像有些人进了城,就把爹娘忘了。后来,王大伯说到今年的收成上,我便借机说了欲把父亲名下二亩地转包出去的想法。
王大伯诧异地问:你爹恁爱种地,为啥不种了?
李大伯也感到吃惊:你爹说他身体好呀,咋舍得撂下地?
我说父亲身体不舒服,要接他去城里医院检查检查。
王大伯叹息了一声,给他说,让他去城里享清福,倔怂就是不听。
李大伯说,有病抓紧治疗,不敢耽搁。又说:我们是没办法种地哩,你爹有你这样的儿子,又不缺钱花,种啥地。
提到种地的事上,老人们的话多起来,说年轻人都进城了,我们这把老骨头干不动了。有的人家只种一料麦子,地里杂草长得比麦子还高,有人把地撂荒了。
王大伯吸了一口烟,感叹道:村里多几个王爱粮就好了。
提到王爱粮,气氛更是热烈,大家说王爱粮是村上为数不多的勤快人,在种地上和我爹有一比。最主要的是,王爱粮能把一亩地当二亩种,能在地里绣出花来,利用率高,能种出效益。比如种麦子,别人叫来播种机在地里撒个欢跑两圈,把麦籽溜下去就不管了。大不了在麦子拔节时施一次化肥,地里墒情如何,需要不需要浇水也不去看,只管等着收割了。可王爱粮不这样做,他的做法是,种上麦子,就给地头修渠,地里打垅,以防天旱时浇地使用。麦子拔节时,他不但施肥,还和老婆早早就拔地里的杂草,就连地头地尾地两边的也不放过,拔得干干净净。收过麦子,他不像别人家种传统的玉米,而是种黄豆,种萝卜,栽大葱,总之,他能在地里见缝插针,把该种的种进去,把能种的种进去,种到边边角角,打个比方说,若他家的炕上有土,他都能种上庄稼。
一位老妇人说,王爱粮这个名字没白叫。
王大伯说,有一年,连阴雨造成土地板结,怕影响麦子出苗率,王爱粮白天打土疙瘩,晚上在月光下打土疙瘩,直到打完土疙瘩,把地重新耙过才下种,把地整得像打麦场一样光堂。
李大伯说,你们还记得吧,那年为包南塬上的五亩地,王爱粮跟我打了一架,后来狗日的还是把地包去了。
门楼子下的人笑了起来。
离开这家门楼子,我又往村子的南头走去。
忽然,我发现文化广场上,有人晾晒麦子。我上前看见,李大妈和王大妈坐在老槐树下乘凉歇息,我坐下来和她们拉家常。李大妈说,儿子和孙子在省城打工,前几天儿子回家叫来收割机收了麦子,把一部分麦子在地头就卖了,剩下的十袋说留着自己吃。王大妈说,儿子两口在南方打工,夏收回不了家,是她和老伴收的麦子,儿子不让她种地了,说种地落不下几个钱。她想着没事干,还想种地,老头骂她,赌气在家睡觉哩。
我说了转包地的事,王大妈说,现在吃的不愁了,没人愿意种地了。不过你再去打问打问,不定有人想包地,正愁找不到茬口呢。
李大妈说,你去找王爱粮,王爱粮爱种地,王爱粮两口子也能下苦。那年天旱得地里冒烟,几乎没人种秋庄稼了。王爱粮老婆摇轳辘绞水,王爱粮往地里担水,一碗一碗浇,两口子没黑没明地干,硬是把玉米哄得出了苗。
王大妈说,找王爱粮准能成。
我想起父亲曾说的一件事,有一年,父亲在周城小住,让王爱粮把地照应着,王爱粮高兴坏了,令王爱粮想不到的是,两月后,父亲却回家了。王爱粮不满地说,你回来干啥?要不,我还能多收一料庄稼呢。父亲说,王爱粮对土地比对爹娘都亲,都像王爱粮那样服侍地,不富都由不得人。
于是,我去找王爱粮。
三
王爱粮家在村子东头,对于我是熟门熟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他家的门。
然而,我把王爱粮家的大铁门敲得山响,也无人应答。我正犯愣怔,跛子爷说,王爱粮家没人。王爱粮老婆去县城管孙子了,王爱粮去麻五家打麻将了。
麻五给门楼子旁边盖了间平房,门上挂有文化活动室字样的牌子,白底红字的牌子很是醒目,活动室有象棋、扑克、麻将等用品,专供村里人娱乐。麻五家免费提供桌凳,娱乐用品和茶水,就是不免香烟费用。据说镇长检查工作路过我们村,看见了这块牌子,进去查看,发现麻将扑克有人玩,象棋也有人玩,笑声不断,气氛格外活跃。镇长说你们该没赌博吧?陈三说,没有没有,农闲了,我们活动活动。大家附和,对,农闲了,我们活动活动。镇长一时兴起,打电话叫来了村长说,我去其他村发现,有人赌博,这样不好。留守老人孤独寂寞,就要给他们找一个地方,让老人们老有所乐。屋子里报以掌声,大家都说镇长讲得好,讲到他们心里去了。
其实村里人都明白,麻五家的房子名曰文化活动室,实则活动项目主要是打麻将,活动都是沾金带银的,这样麻五才能抽头子。来人不参与打麻将,只下象棋、打扑克,麻五老婆就掉脸子,更不会给你免费提供茶水。久而久之,活动的性质就变了,只有赌徒在此聚集了。有人骂麻五家是害人的赌博窝点,麻五就拿镇长的话作挡箭牌,说这是让老人老有所乐。为防止警察突然袭击,麻五给房前开了门,房后开了门,进退方便。我曾在这儿打过麻将,他们都嫌跟我打的小,说是糟贱人。
我来到麻五家,活动室的单扇塑钢门大开,里面吵吵嚷嚷。进门去,屋顶上吊的风扇在呜呜吹,还是烟雾腾腾,又闷又热,呛得我咳嗽起来。几个光膀子的男人正在和头发蓬乱、满脸憔悴的王爱粮拉拉扯扯。王爱粮穿着分不出颜色的衬衣,把几个人往开推,说今天真的没钱了,改日把欠账还上不行吗?满脸横肉的王常胜黑着脸说,不行不行,你平时可没给我们欠过账,臭行有个臭规矩,当天账当天清,咋能拖到明天,这是你说的呀!他们嚷嚷要我评评理。我给他们每人发了支红好猫香烟,笑说输赢乃兵家常事,粮哥今天手气不好,不等于明天手气不好,都是老牌友,就是讨账也不能这样,让人笑话。王爱粮趁机推开众人:听听城里人咋说,你们多不文明。大家哈哈笑起来,说王爱粮没钱了,有钱的继续打。屋子里又响起稀里哗啦的洗牌声。
王爱粮凑到我跟前,殷勤地问我咋有闲工夫来这儿。我说找你呀。王爱粮一头雾水,问找我干啥。我就把要接父亲进城治病转包土地的事说了,问他愿不愿意包?王爱粮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不说包,也没说不包。我看他有些难为情,又给他手里递了一支烟说,之所以把地托付给他,是广大群众推荐出来的。我加盐调醋,做他的思想工作,把邻居夸奖他的话渲染了一番,升华了邻居对他的评价,称他对土地有多么多么热爱,种地种得有多么好,总之,给他戴了多顶高帽子,希望他能接受我的想法。在我的心目中,土地已成为沉重的包袱,成为无形的锁链,不甩掉它,父亲就难以脱身。
王爱粮点燃第二支烟,悠悠吸了一口,盯着吱吱转动的风扇,只是嘟哝化肥涨价了,耕作的机械费用涨了,种子也涨价了。又说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班,老婆要管孙子,没个帮手,他年龄大了,干不动了,就是没个准话。手中的烟都灭了,似乎依然缓不过神来。我看他磨磨叽叽的样子,赔着笑又递上去一支烟,赶忙打火点燃。王爱粮猛抽一口烟,起身说,这事容我跟老婆商量商量,便走出活动室的门。
我看着王爱粮的背影,不知所措。正要开车离开的陈三说,你实心想把地包出去,就请王爱粮喝个酒,他啥事都答应了。我忙撵出去,把王爱粮骗到陈三车上,车便开到镇街上有名的柳记羊肉泡馍馆门前。王爱粮嘿嘿笑,说城里人太客气了,还请我们吃饭。
我们在一个包间坐下,我喊来服务员,点了三碗优质羊肉泡,六个凉菜,几瓶啤酒。在喝酒过程中,王爱粮问我,真要把地包出去?我说了自己的苦衷。陈三说,你早该让老爹进城享几天福了。王爱粮问,一亩地多钱?我说你看着给吧。王爱粮说,有三百元,也有五百元的。你要多钱?我知道这是约定成俗的价格,改变不了。我不能要的高,高了他接受不了咋办?我说就按三百元算了。王爱粮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发亮,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成交,我包五年,现在就付承包费,微信支付。陈三哈哈笑,说粮哥是爽快人,看看,屁大个事,一句话就解决了。又拍拍王爱粮的肩说,你刚才说没钱了,是给我们打埋伏呀。王爱粮狡黠地一笑,说我不打埋伏,就让你们这些鬼把我的血榨干了。我回敬了王爱粮一杯酒,说谢谢粮哥。王爱粮说,冲着你兄弟请我下馆子,我咋也得帮这个忙,甭说是块地,就是堆狗屎我也吃了。我们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