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星星绽放
作者: 王生铨你找得我好苦啊,雪……不不不,你是雪,你怎么会不是雪呢——你的名字叫雪,求你了,者也双手合十,你就叫雪吧——你就是雪,别的名字和你的气质相去太远了,没一个合适……我?者也指着自己的鼻子,者也啊……
——者也对着根本无法开机运行的笔记本口述。
者也没有死,冠状界上的那具骨骸并不是者也的。就像鲁道夫的集邮册将约瑟夫心中的春天唤醒一样,《三岔塆》打开了者也文思的泉眼。在石头上写下《三岔塆》的结尾之后,者也便在冠状界北麓一间被遗弃的茅草屋的门楣挂上代写各类书状的招牌,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把只有三条腿的椅子上,开启电脑的口述模式就着斜射进来的月光埋头疾书。者也的家人曾多次来茅草屋接他,甚至趁他熟睡之际强行将他带离茅草屋,但是,均未获成功,无奈,他们只好隔三差五给他送些饼干泡面罐头水果之类,以纾冻馁。
不记得?没有印象?为了我,你不仅喝过农药,还两次被送进精神病院——你一定记得我,怎么都不会忘记我呢……其实,你的父母并不是接受不了我,他们接受不了的是距离——我们两家之间隔着好几个省。我是家里的独苗,你的父母虽然有三个孩子但就你一个宝贝女儿——坐车要三四天,走路不知要多久,想想都害怕——飞机?坐飞机伸腿?边近的好男人都死光了吗?他们要你回家。他们说已经给你物色好了一户人家,人才和家境都很不错,更重要的是近,只隔几条田坎……
突然,者也的叙述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替代——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呢?黑暗之乡?钻石样璀璨夺目的太阳之国?庸常之地?惊悚恐怖险象环生的刺激之域?幸福之邑?堕落之都……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叫所有的红绿灯惊慌失措——化身为章鱼用柔长的触手奸细样窥摸探测它最隐秘敏感的角落和褶皱——戴着高筒礼帽握着手杖在精致的街心花园里极绅士地漫步——留着长发戴着面具身着艳丽的服装在尖叫的过山车里高蹈起舞……
—— 一个流浪汉闯进了茅草屋。
全方位布雷,步步设防,十面埋伏,还是……流浪汉五十多岁,四肢孔武有力,与苍白柔弱的者也恰成对比。不,灯张了,彩结了,红地毯铺到了门外,渴盼的眼睛翘首眺望……流浪汉的声音抑扬顿挫,极富张力。灯熄了,狗蜷进了梦的深处,枕着寨子下面小溪的叮咚,吊脚楼在雪夜里载沉载浮。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大极了,天坼地裂一般——我的脚已经够轻了,比豹子在夜色里潜行还要轻,但是,不行,即使站着不动,山谷里仍然回荡着扑通扑通的脚步声。那是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不大,像妇人脸上敷的粉一样轻薄,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雪的信使。我们的寨子叫老村,在一个悬崖上,四面都是山,无尽的山,一眼望不到头的山,真正的雪不仅会压断树枝压垮房梁,还会荡平一切沟壑和不平把寨子整个儿埋在积雪和严寒之下,将人和畜生彻底困住,哪都去不了。我的家在悬崖边上,她的家在寨子的顶后面……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突然,流浪汉停下来问者也。你第一次约会多大?那年,我十八岁。十八岁!流浪汉摇头,接着,重重叹息。端坐在缺了一只脚的椅子上的者也,眼睛望着门外,面露不悦。大雨滂沱,暮雾弥漫,茅草屋里充满了各种水汽的味道,似乎全世界的水都聚集到了这里。你有情人吗?你有过情人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天生丽质,闭月羞花,倾人城国——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我们是同学,在学校时,我们就互有好感,她嫁到我们寨子时我还给她做过伴郎呢——她老公是个木匠,常年在外——这重要吗?阵痛的产妇会在意产房的装修风格与陈设布局,会在意医生的高矮,助产士的胖瘦——你在听吗?流浪汉拿手在者也眼前晃……
我站在了她的门口,我伸手推门——且慢,请想象一间星光可以随意造访的小屋,一张破旧的写字台,一只钢笔,一瓶墨水,一沓信笺……你能看见这些吗——凝视,凝视——先在空中选取一个并不存在的点……申诉书——你看见申诉书了吗——尊敬的检察官先生,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强迫她,我们是两情相悦……那个在孤灯下用血和泪呼喊的人就是我!我只上过三年小学,为了把诉状写好,我买来了所有我能买到的书,天文历史地理数学物理化学文学政治军事哲学,同时,还订阅了大量的报刊并自修大学中文教程。我白天读书,晚上写诉状。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便会悄然涅槃为作家,并不停涅槃——川剧变脸样改变叙述策略和行文风格。夜晚是我浴火重生的时刻。我将全部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申诉这一浩繁无边的工程。我耗尽了青春,耗尽了家财,最后,笔墨纸张书籍报刊连同栖身之所也在一场暴雨中坠下悬崖化为乌有……
他们要你把我甩了,你不答应,不论他们怎么说。于是,你母亲得了重病……者也丢下流浪汉,拾起之前的故事继续前行。者也的写作是一种小孩儿搭积木式的写作—— 一觉醒来之后在头天晚上写好的东西上修改,很多时候是推倒重来,但是,不论故事怎么改,人物永居不变,就像那些严重缺乏资金的剧组里的演员,一辈子只有一套衣服。除了人物,不变的还有主题——寻找真正的爱情,寻找真正的爱情是者也永恒的主题,但是,不论故事情节怎么设计和更改,结果却不外两个——或无功而返或空手而归。没有?找不到?者也咬牙切齿。你确定你尽力了?笨蛋,饭桶,蠢货,者也怒喝,滚……你知道是假的,骗你的,但是,你大哥和二哥——他们和你在一个厂里打工——接到电报就走了。你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家。要是真的病危了呢,不能做叫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再说,一旦发现不对头再回来也不迟,腿长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想走就走,谁管得着,再说也出门两年多了回趟家怎么说也是应该的。但是,你错了,一回家,你就被软禁了,手机身份证银行卡也叫母亲给缴了。你哭闹绝食将自己反锁在房里,但是,没用。不行,他们已经铁了心了,得另想办法。你悄悄从窗子里翻出去向邻居借电话,但是,电话刚拨通,我还没来得及接听就叫他们给发现了。死了这条心吧,他们恶狠狠地吼,然后,把邻居的手机摔得粉碎。你跑回家抓过一瓶敌敌畏便喝……放下电话,我就往火车站赶。站在窗口正要掏钱买票时,你二哥来了。他用匕首顶着我的腰,叫我离你远点儿……从医院回来之后,你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突然,有一天,你开口了。你的父母高兴得只差跳起来,但是,很快,他们便蔫了,因为,你说的话谁也听不懂,而且,声音断续低弱,根本没法听清。他们慌了,把你送进了精神病院……
停,停,流浪汉大叫,打住,严重偏离了航向……故事中断生长,精彩停止绽放——严重超警、危在旦夕的堤坝盼星星盼月亮样盼着泄洪的指令。叮铃铃——终于,望穿秋水的电话响了起来,但是,电线的另一端传来的讯息却是继续拦截外加上游普降暴雨新的洪峰正在形成—— 一个生命垂危亟待救治的病人好不容易被送进了医院,但是,他的身上却缚满了炸弹,挽救生命必须先拆掉炸弹,但是,他的生命早和炸弹合二为一融为一体,变成了一颗嗒嗒作响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炸弹——门推不开——兄弟,火是烤的,就跟镜子要经常擦拭一样,不擦就荒芜了,木匠常年在外,没时间烤火,你看我家的柴都快被虫子蛀空了烧不燃了——你冷吗,兄弟……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么哈?么哈?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哈哈哈哈!防冷涂的蜡……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狗望台》《永不消逝的电波》《敌后武工队》《渡江侦察记》……咕——咕咕,咕——咕咕——姐,你的柴虫蚀光了,姐,你的柴虫蚀光了……
那是一家地下诊所,根本就不是什么精神病院。那个自称国民党军医的干瘪老头,除了一双眼睛,身上所有的零件没有一样没收到过强制报废处理通知书……者也根本不理睬流浪汉的纠偏——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编织的故事之中。他的儿子是中医院的保安,一天医书都没读过,也开了一家精神病医院,跟他的一样,医生护士院长老板一肩挑,就在他的隔壁。你从没进过精神病院,并不知道自己进的是黑诊所,直到有一天,卫生局突击检查,老头被罚了款。你明白过来时,另外两个穿制服的检查人员正推门而入,老先生,他们人还在门外就朗声嚷道,隔壁的说他是你儿子,说他是你告发的,要我们给他看你的罚单,不然就不交罚款,同时,他还检举你冒充国民党军医,说你是一个江湖骗子,证据是你从未被批斗过……非法行医?非法行医能整好病?一派胡言……卫生局的一走老头就骂开了,只知道要钱!医生不仅要会看病还要会看天,什么世道……不行,得赶快出去,你对自己说,越快越好……打针的一来你便解开腰带褪下裤子,并当着他们的面把药片吞下,同时,强打起精神自己梳头自己洗脸,假装一天天快活起来,但是,一出院,你便拒绝服药并绝食。一方面,你担心药物使你忘记过去,另一方面,你心存幻想,认为只要自己够坚决,父母一定会屈服,但是,你又错了,他们在乎的始终是他们伸腿的地方的远近与否。你们之间隔着山。万般无奈,他们只好再次把你送进精神病院。他们知道你不会去,你早放过话,就是死也不去医院。他们准备得十分周详,除了两个大汉,还带来了一个牙托一卷绳子两张床垫一打绑带以及捕鸟用的大网外加镇静剂和吹管……
你在干什么?写小说?你是作家?你一定是作家——你愿意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吗?我保证那绝对是一部让你扬名立万的旷世巨著——冤狱里的泣血之声没人愿听,万人景仰的经典杰作会没人看没人信?欲得衷肠倾,荒郊复野岭——那个签说得太对了……瞪吧,瞪吧,使劲儿地瞪,没关系……是的,到目前为止你可能确实还拿不出一部像样的作品,但是,这丝毫也影响不了你的才气,酝酿美酒的既不是粮食也不是水更不是酒曲而是时间……都什么时代了,谁不会写信,谁还会写信,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代写书信是托词,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愚昧之辈才会深陷自我纠结的泥坑不能自拔——你比谁都清楚,你一直在等我,就像桃花等待春汛……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吧,大作家,如果说你正在写的小说是一条大鱼,那么,我的故事便是鲸,便是鲲,便是翼若垂天的鹏……
外加镇静剂和吹管——吹管,吹管,吹管……者也重复着——者也的思路被打断了,者也怒视着流浪汉。潜入——突然,“潜入”二字跃入者也的视框,对,对,就是潜入——他们该如何潜入她的房间?者也设计出种种方案,但是,没有一个满意。雨声淅沥——雨势似乎弱了下来,但是,茅草屋下面小溪的喧声却更大了,万马奔腾一般。直接跳过吧,就当是省略——省略该不会就等于想象贫瘠吧?者也窃笑,犹如一个懵懂的少年无意中推开了成人世界的后门……跳过——
你又从那个号称精神病院的黑诊所回到了家里。这次,你不哭不闹,也不再吼叫着将药片扔出窗外——你忘记了你的父母你的家以及两个哥哥,当然,还有我。你被抽空了,变成了一架吃饭睡觉服药的机器。你的脸颊开始红润,体重稳步增加。你父母的眉头有了喜色。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却眼睛——它们始终是僵的,滞的,像一对玻璃珠子,世界虽然能够将自己的影像投射到上面,但是,它们却不对那些影像做出应有的反应。你的父母又忙碌开了。他们抽签许愿算命卜卦。一阵忙乱之后,你出嫁了。所有的人都暗自庆幸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大哥除外。你上轿的时候,他哭得泪人一般,所有的人都说他婆婆妈妈没有男子汉气概,包括你。大家都觉得他可笑,一点儿也不顾及大众情绪。当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马上就过去了,但是,事情却没有过去。吃药的问题怎么解决?你自己吃还是别人喂你吃?谁喂你吃?你的父母愁坏了。你夫家对你两次入住精神病院的历史所秉持的态度是选择性失聪—— 一种查无此人的病症。你的父母则倾向于命运——冥冥之中的那只手。他们寄希望于那只不知理性为何物,前进后退往左还是往右全凭一时兴趣,既无蓝图可依又无规律可循的手。但是,很遗憾,当天,你就醒了过来。开始的时候,他很是宽容。其实,一直到你从家里逃走之前,他都称得上是宽容的,你说你妈妈的大姊来了就来了,你说你心情不爽就不爽,你说你感冒了就感冒了,总之,一句话,你说怎样就怎样。但是,水总有退落的时候。终于,这一天到来了——所有的理由和借口都抛弃了你。你失去了依凭。你只得孤注一掷——将他关在外面。他被激怒了。他破门而入。他扒光了你的衣服。但是,他没有得逞。强奸——非法学意义上的强奸——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所有的强奸既遂都离不开被强奸者主观或客观的默许与协作。他恼羞成怒,伸出手,扇了你一耳光,接着,推了你一掌,然后——他是这么想的,再摔门而去。但是,你没给他。然后,你们扭在了一起。你看不到出路,你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死了或许真能变成蝴蝶,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他也失去了理智,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要毁灭一切。你住进了医院。你伤得很重,但是,你的心却舒畅无比。在医院里,你成天笑个不停,像个真正的疯子。你吓坏了你的父母。他们希望他把你送进精神病院,但不敢开口。他们仍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光他们不知道,就连最疼你的大哥也不知道,他们以为你已经早忘了我,实则恰恰相反。他们默默祈祷,他们将你的笑设想为一种自我保护和伪装,一种精神受到刺激的应激反应。好在,一个星期之后,你在大家的簇拥下出院时就正常了。回家的路上,你非常合作,上下车的时候把手伸出去让他扶着,走那段山路的时候甚至还伏在他背上要他背呢,所有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没一个人想到你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