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访客
作者: 王安林“是沈林霞的电话,”我从书房出来,一只手还拿着手机,另外一只手端着茶杯,“怎么会是她的电话,我是说沈林霞,你说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我将茶杯放在妻子吴红的前面,那是一张样式古老的茶几,颜色暗淡,是那种栗壳色,像一个故作深沉的男人蹲在那儿思考问题。现在,我和它坐在了一起。茶几四周是密罗纹路的装饰,但桌面却镂空了,镶嵌着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几个精致的包装盒,有圆的有方的,甚至还有梯形的。我想象着在以往的某些日子里面,来客们提着它们来访。以前里面装的是茶叶或者月饼,现在早已经改变了内容。“也许是空着的,”我盯着那些包装盒沉思,“就算是空着的,也算是改变了内容。”我这么想着,于是就放心了。
“哪个沈林霞?”妻子吴红在看电视。她的面前摊着一个精装的硬面笔记本,本子上印着某某对外贸易局的字样。现在这个部门已经改成商务局,外贸内贸全都合在了一起。不过,不管叫什么,她工作一直认真、负责,这些本子是对她长年工作态度的最好佐证。有一阵子,她管理着全市外商投资企业,权力大得让我担心。她随便签个字,企业进口的轿车就可以免税。当然,不只是轿车。那段时间里面,我们家总是有人光顾。来客总是要带礼物的。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一直延续。此刻,她本子边上放着几种颜色不同的水笔,“你是说她,她不是和她男友去新加坡了。”
“男友?”我发现吴红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上面在播一档烹饪节目,她很认真地将手上的蓝色水笔换成红色的,说明这道菜的制作已经到了关键步骤,“我说的是沈林霞,你们应该见过面。”
“也许吧,”吴红根本就没有进入我的思路,“原来鱼是这样将骨头取下来的,有意思,”她很快乐,觉得自己终于有了重大的发现。她欠了欠屁股,不是因为坐得不舒服,而是想让身上的睡袍宽松一点。人快乐的时候,身上的肌肉也会有一种放松的要求,我感觉到那件褪了色的粉红色睡袍里面的身体松懈下来,像融化了的冰淇淋,我甚至想用手去接一下。时间真的是个魔法师,我想起有一次回家,看到电梯间出来两个中年男人,他们拎着包,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张表格。他拍打着这张表格对边上的同伴说:“我真的好紧张,刚才看吴处长那样子,她拿着笔就这么沉思着。”同伴似乎是在安慰他:“但她终于还是下笔了。”“那女人就是个巫婆,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你刚才是说我们见过?”吴红好像是缓过神来了,她放下手上的红色水笔,认真地回忆,“是在亚明女儿的婚礼上么?那个女人硬要将她得到的喜蛋塞给你,你坚决不要,你们就在那么多宾客前面推来搡去。”
“那是小敏,我小时候的邻居。她家开了一家打铁铺,她父亲总是左手铁锤右手火钳,那些铁块在他的锤子下面变成镰刀、斧子、锄头,还有炒菜的铲子。很奇妙。我只要不上学,就会在那个火炉边上转悠,我会帮着小敏一起拉风箱倒茶水,就算是闷热的夏天我也不离开。我想让他帮我打一把大刀,像关公使的那种大刀。”说到这儿,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有一次,他上厕所去了,我偷偷地用火钳夹起他埋在火炉里面的铁块,被烧红了的铁块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我想学着他的样子为自己打一把大刀,小敏过来想帮忙,但她个子太矮了,我几乎都没有发现,那把火钳划过她的额头,我只听到有什么东西发出嗞嗞的声音——”
“啊!你是将她的头皮烫着了。”吴红大声地叫起来。
“差一点点,”我似乎看到那把火钳冒着青烟,发出嗞嗞的声音。我闻到了毛发烧焦的气味。
“还算幸运,你烫焦的只是头发,头发会长回来,如果你将一个女孩的脸烫伤了,那你就真的是毁了她的一辈子。”吴红想了想,“也许你就得娶她为妻,不要说是脸上,一个女孩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让你弄上伤疤,都是无法容忍的。”吴红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身体上是没有伤疤的。
“但那个女人真的是小敏,打电话的是沈林霞。”
“有什么不一样么?”
我想,真的没什么不一样。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我和小敏举行过一种仪式。早些日子在一个公交车站,我们一起在候车。我一直没有认出来。后来是因为坐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感到意外。我似乎就闻到了一种毛发烧焦的气味从她的头发上飘过来,这种气味让我回到那个午后,外面街道上的石板路白晃晃地反着光,我们隐藏在铺子里面的暗黑中,炉火一闪一闪地照亮我们的脸,我们一起在玩一种游戏。我先将小敏父亲打好的铁器摆放成各种不同的图案。我似乎看到小敏的父亲笑着对我们说,这么小就想拜堂成亲。边上的炉火把我和小敏的脸照得通红。
“也许你们真的是没见过面。我都快三十年没见到她了。”我说的当然不是小敏。三十年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我和小敏的童年对于吴红来说更加遥远。如果我不去外地上大学,一直待在那条小巷里面,街坊邻居会每天为我们做媒。说不定我们真的会成亲。我想为吴红找到一个准确的时间坐标。比如我们共同知道的一个地方,共同认识的一个人。“对了,亚明,李亚明,她和李亚明处过对象。”我似乎是为自己洗清了嫌疑。
“你是说李亚明,”吴红警惕地打量了一眼我,“那她应该给李亚明打电话,或者是给云龙。”
“她是给云龙打电话了,我的电话就是云龙告诉她的,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找到我。”我的口气里面流露出对云龙的不满,“他就是爱管闲事,在工厂时就那样。很多事情都是他惹的。”我并不愿意将以前的事情说得多么详细,我摊开手说,“现在怎么办,她说要过来。马上就过来。”
我们决定要搞一次聚餐。是李亚明提议的。除了我、尚云龙,还有一个杨晓天。本来是没有杨晓天的。我们三个人在工厂中属于特别出众的年轻人。杨晓天算不上,他只是和李亚明走得比较近。李亚明提议时,杨晓天刚好在他宿舍玩。我们商量的时候,杨晓天不断地插嘴。说到一些麻烦的杂事时,他总是非常积极地说让他来,这样也就算上了他。但尚云龙好像不乐意,他说了很多刁难的话,但杨晓天仍然非常爽快地应承了。
杨晓天买回来两只鸡。当杨晓天将鸡从纤维袋里面拿出来时,我们全被吓着了。是两只大公鸡。杨晓天个子矮小,眼睛也很小。两只大公鸡的脚和翅膀是用草绳捆绑着的,但蹲在他前面眼珠仍亮得吓人,像是他的两个卫兵。尚云龙有点生气了:“谁让你买这么大的鸡?你买的不是鸡,是牛。”
杨晓天说话的声音很慢:“你不是说买最大的,我昨天晚上几乎就没睡。你说这次她要来。她要来我当然不能怠慢。煤炉子我也搬来了,是向门房借的。我一直在盘算究竟怎样才能够买到最大最好的鸡。我想,我得去郊外的农贸市场,路虽然远,但一定比普通菜场里面的好。早上天没亮我就去了。”我看他的眼睛,还真的像整个晚上没睡的样子。他的眼睛太小了,说话时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睁着。
“笨蛋!”我也不满意,尽管我什么也没干。我一直在玩着那只牛皮篮球,眼睛老是往楼下的球场看。球场上只有一个孩子拿着一个小皮球在投篮,但怎么也投不进去。这让我很着急。我在等待另外一个班的工人们下班,那样,就可以打比赛了,人如果足够,就打全场,如果不够,那就打半场。实际上,我的球技远不如李亚明,但球瘾却比李亚明大。现在,我觉得杨晓天比球场上的小孩还笨:“买这么大的鸡不是添麻烦么,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锅?再说,要将这么大的鸡煮烂,得花多少时间?”
杨哓天的眼睛虽然小,但他尽量地在眨巴,他要让我们觉得他一直在想办法:“我去去就来。”看来他真的是想到办法了。他敏捷地转身,一下子就不见了。一直没说话的李亚明这时开口了:“不管什么组织团体,总有核心和外围,你们看厂里面有书记、副书记还有组织委员、宣传委员,这就是核心,什么厂长、副厂长、工程师都得听他们的,更不要说那些车间主任,但外围还有班组长,再外面才是我们这些工人。我们打篮球也一样,”他好像是专门对着我说,“你知道,上场的是五个人,但一支队伍要十二个人。”
“那是替补。我们都叫他们是板凳队员。”我不以为然地说,“那就让他当板凳吧。”我不在乎。但我的话似乎就决定了杨晓天的加入。
杨晓天回来了。大家都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头上顶着一只硕大的铝锅,几乎只看到他的两条腿。铝锅的底一片漆黑,要不是他的两只手分别抓着铝锅的两只耳朵,你不会觉得这下面有人。
“这是食堂的大铝锅,”尚云龙叫起来,“你是怎么拿出来的?”
“我和老朱头说了,”杨晓天从铝锅里面露出他的脸,声音含混不清,原来他的嘴巴上还咬着一把菜刀,他将锅放在地上,然后将嘴上咬的那把刀像吐口水一样吐在锅里面。刀掉在锅里面发出很大的一种声音。大家觉得那种声音好像是从杨晓天身上发出来的,显得那么理直气壮。“我和老朱头说我们要炖鸡,需要很大的锅,他二话没说就将这个给我了。”
我和尚云龙都露出怀疑的眼光。李亚明说:“你说我们,这我们都是谁?”
“我说了大家的名字。”杨晓天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边上的两只大公鸡很配合地叫起来,声音洪亮,估计是刚才那把刀与铝锅发出的声音刺激了它们。杨晓天说:“我们该动手了。”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好像三个新兵对着行刑队长,谁都不愿意去执行命令。
“太大了,太大了,”我坐着没动,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谁杀过这么大的鸡?”我说,“你们知道,我连你们用弹弓打下的麻雀都不敢去捡。”
尚云龙走到两只鸡的边上比量了一下,马上就退回来了。他说:“我们这不是在杀鸡,是在宰牛。”这是他第二次将两只鸡比喻成牛。他还用眼角瞄了一眼我,像是在与我打暗号,以达成某种默契。
李亚明也站起来了。他走到后窗朝外面看了一眼。后窗外面是造房时劈开的山崖,隔着有一米多的距离。他回过头说:“谁买的鸡,就让谁来杀。晓天,你来吧,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你就在这儿杀吧,将它们的脖子一抹,往这下面一扔,等会儿我们下去捡就好了。”
杨晓天很勇敢地去锅里面拿起那把刀。他估计也没有杀过这么大的鸡,心里面有点儿没底。他将鸡抓在手上时,鸡与杨晓天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并不挣扎。那把刀是轻轻地从鸡的脖子上划过的,当杨晓天将鸡扔出窗口时,我看到他似乎还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我看到楼下球场已经有些热闹起来,两边的篮架下都散落着一些穿球衣的青年。还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先到的往往会礼貌地将手中的球传给刚刚进场的,新到的会理所当然地接过去,运几下球,起跳、投篮。如果进了,会有喝彩;如果没进,也很正常。那个小孩早已经被挤出球场。我有些迫不及待,对李亚明说:“他们都在等我们了。”李亚明朝前面窗户下面的球场看了一眼,点点头。
我们四个人是一起下楼的。我拿着篮球与李亚明往楼前面的球场走去,而尚云龙与杨晓天往楼后面去捡那两只鸡。
我站在阳台上,透过窗玻璃,看到一个类似于沈林霞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她走走停停,不时地会抬头往上面看。特别是她仰起脸时,我会看到她有点翘起来的上嘴唇,左边嘴角稍稍下来一点儿有一颗黑痣。怎么可能?这么想着的我会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里面缩,好像是怕她发现。而我知道,此时最应该做的是打开窗户,然后,对着下面那个女人打招呼。
“是她么?”吴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边上。她提早换好了衣服。阳台是朝东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另外一面,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脸都会因为失去光线而暗淡,楼下的人不一定能看清这些没有光线的脸。“为什么不叫一声,你确定她会找到?”
我看着她从我们这幢楼的尽头弯过去。我看了吴红一眼:“你觉得应该叫吗?”吴红朝着楼下看去,楼层有点高。她嗓门很好,喜欢唱歌。去歌厅唱歌,她可以一直不歇气地唱下去,高兴的时候会扔开麦克风。所以,她觉得是没有问题的。但她笑了笑,应该是觉得不妥。但她还没有寻思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妥。
“我没有看清楚,但看样子与李亚明不是很搭。”她坐回到客厅的电视前面,那些笔记本与水笔已经收起来了。水果也放上了。吴红在原来摊着笔记本的地方摊开了一本书。一本叫《品质》的时尚杂志,是春节女儿回家时落下的。书的装帧漂亮、精致,只是与下面略显古旧的茶几有些反差。
“李亚明很稳重,是不是与他当了那么多年局长有关?去年我们几家一起去三亚,他话不多,但总是说在点子上,而且特别会关心人,倒是他的妻子话里话外总透着点什么。”吴红似乎是在解释她刚才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