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女人

作者: 李君威

葬礼还在进行着。红霞的脚跟连起脚心疼得厉害,她记得林先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红霞,你的脚天生就是要穿高跟鞋的。如今,林先生死了,她还记得这句话,她特意穿了林先生最后买给她的那双红色高跟鞋,来送他一程。红霞不知道林先生知不知道,她也来参加他的葬礼了,只是,这场葬礼没有她的位置,她是远远地站在一棵松树下,默默地送他走的。她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该产生厌倦的情绪,可是,她的脚越来越痛,葬礼上吹来的热风使她一阵热一阵冷的,这会儿,她的膝部也开始僵硬、酸麻了。她希望葬礼快一点儿结束。

在和林先生相处的这几年中,快乐总是多过痛苦的。这么说,倒不是说红霞跟了林先生以后,她的生活就是幸福的。一切的快乐、幸福和痛苦都是相对而言的。她说不出自己这几年的变化,只是她不再愤怒了,她再也不会因为钱的事与所爱之人大吵一架,因为她的爱人突然在一天夜里出走了。林先生对她很好,他在海边买下了一间很大的公寓,算是给她安了一个家,她从此有了一个可靠的居所,不再彷徨,不再焦灼,也不再因为生活的琐事而担忧。她是喜欢过这样的生活的。林先生爱她,当然,这种爱也包括了她的身体,只是她并不爱林先生,这一点林先生也是充分知晓的。林先生曾对她说,你爱不爱我没有关系,我只要你陪我几年。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对于别人爱不爱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他还可以爱,而且还有能力爱。他们从来没有因为爱不爱的问题争吵过,他们都明白,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一个是因为太孤独,而另一个是因为生活无处可去。

林先生有时一星期来一两次,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月来一两次。他每次来,都给红霞带一件礼物,比如手包、项链、手表、服装这些,当然带得最多的,还是高跟鞋,他知道红霞喜欢高跟鞋。在家里,高跟鞋也有几十双了,它们大多看着赏心悦目。林先生发现有一排高跟鞋从没见红霞穿过,于是对她说,不喜欢的就扔掉吧。可是,红霞一双也没有扔过,她说,有些好看的东西,留在生活里展览就好了。她确实看着那些高跟鞋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愉悦感,她从不是那种要出去闯出一番新天地的女人,她喜欢安逸,那些小玩意儿就足够使她感到一些活着的乐趣了。

照例,林先生每次来的那一两天,都是要和红霞过上一次性生活的。红霞知道林先生盼着这个。他已经六十多了,性事方面要求不多,但也还是有这方面的需求。当然,林先生有一点是好的,他从不强迫她。他每次来,都花尽心思使她愉快,好像他是在用尽一切方法来讨好她。在之前的那段耗尽心力的感情里,红霞缺的就是这个。在那段感情中,他们除了在为钱的事情争吵,还有一件事也是红霞不能忍受的——她的爱人几乎从未有过什么浪漫的表示,甚至那些爱人间的甜言蜜语他也很小气,总舍不得说上那么一两句让她高兴。红霞告诉他,我是女人,我需要这个。可是,他却说,我每天工作已经很累了,凭什么还要让我来讨好你,我们是平等的!他们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每天吵来吵去,直到再也吵不下去,男人就出走了。

红霞与林先生的关系并不是没有隐忧的,他们和其他婚外的男女一样,都有暴露的风险。红霞早就有所觉察,林先生的妻子可能很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那一段时间,林先生的眼神总是充满担忧的神色,红霞问林先生,是不是我们的关系被你妻子识破了。林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他用别的话搪塞过去,红霞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一段时间后,林先生恢复了平和,又像以前那般费心地讨好她,她知道,事情也许解决了,她也不问林先生是如何说通妻子的。总之,一切都过去了,平静的生活又回来了,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可是,终于有一天,红霞还是不得不去面对林先生的妻子。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六年的某一天,林先生最后一次来。他站在门口举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冲她笑,那一刻,红霞几乎要哭出来。她拉住林先生,看到林先生的眼珠爬满了血丝,像是几个昼夜没合过眼了。林先生说,我太累了,让我在你这躺一会儿。他就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红霞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他又老了,已经很老了。她想着,一个人忽然的衰败可能就是短短几天里的事。没隔多久,林先生醒了,他问红霞自己睡了多久,有没有睡着。红霞看看时间说,你睡得很香,再睡会儿吧,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林先生说,够了,够了,足够了。林先生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文件袋,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交到红霞手里,跟她说,这些东西可以维持你以后的生活,我该走了。红霞感到灾难就要降临在他们中间了,她追到门口,林先生转过头,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然后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他摸了一把红霞的脸,说,我不能再来了,这间公寓留给你,你以后好有个依靠,我也就安心了。说罢,便走了。隔了一天还是两天,红霞也记不清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她在家里忽然接到林太太打来的电话,林太太在电话里告知她林先生从家里的露台上摔下去了,已经快不行了。红霞没想到,林太太第一次联系她,就是告诉她,林先生快不行了。

红霞赶到医院病房时,林先生还有一口气。林先生看到红霞来了,眼睛一张一合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红霞走近病床,看了一眼林太太,林太太把头歪过去,她的儿子儿媳十分凶狠地看着她,她权作没看见。她走到床头前,坐在椅子上,然后紧紧地握住林先生的手。这时林太太转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们。林先生的脸有些浮肿,嘴唇已无血色。他费力张开嘴,下颌不住地颤抖着,他憋住一口气,对红霞也是对他的妻子说,就那么一时没留神,从露台上跌下去了,看来是我罪孽深重,老天爷来收我了……林先生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歇足一口气,继续说道,老天爷对我不薄,我这辈子没有白活,你俩好好的,好好的……

林先生的气息时断时续,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红霞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只是攥住林先生的手,只是流眼泪。过了不多时,林先生猝然抬起身子,只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股力量从他的手里传入红霞的手中。接着,他的眼珠暴突出来,瞪着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那眼珠转瞬瘪下去了,那股力量也消失了,他手心渗出一层粗汗,黏在红霞手里。

病房里响起一阵哭声。林先生的儿子儿媳全在那儿哭。红霞仰着脸,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林太太挥挥手,把她的儿子儿媳请出病房,只留下她和红霞两个人。

病房里的空气在死亡的气息中迅速聚拢着。

林太太说,今天叫你来,是我的意思,但我知道,也是老林的意思,他想见你。你没来之前,我先生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不想让我为难你。还真是个老情种啊!你说,他怎么可以在死前当着他妻子的面,要他的妻子不要为难他的情人?你知道我在那一刻想什么吗,我想我这一辈子真是白活了,我和他简直就是个笑话。你赢了,可是,死的那个不是我,是他!你知道他是怎么跌下去的吗?他从你那儿回来以后,决心要和你断,可是,隔了一天,他就反悔了。他忘了当初是怎么对我承诺的,他像个孩子似的抱着我的腿,恳求我,他说,他没想和你过一辈子,他只要你陪他三五年,三五年后他会重新回归家庭。我问他,究竟是三年呢,还是五年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最多五年,然后跟我赌咒发誓,他说,我是个商人,更是个人,是商人就要遵守契约,是人就会信守承诺,如果我违背诺言,那我就不得好死!可笑吧,我就是这样毫无原则地纵容他,我能怎么办呢,和他离婚吗?去网上揭露他,把他搞得身败名裂?我不能。我只能答应他,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能安安生生地度过这五年。我等了五年,我信守了我的承诺,希望他也信守他的承诺。可是,他没有,他反悔了。于是我们在家里大吵了一架,从屋里吵到屋外。他竟然说我在逼他,他要离开这个家,和你远走高飞。在他把香烟恶狠狠地弹到地上的那一刹那,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就推了他一把,就一把,他就从六七米高的露台上摔下去了。他要是年轻几岁,那个高度不可能把他摔死,可是他老了,他老了却还要这么狠地背叛我!

面对林太太,红霞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向林先生的遗体鞠了一个躬,然后走出病房。她的脑壳像是酷夏里快要娄掉的一个西瓜,蔫蔫的,里面的瓤子多数已经坏掉了——她就要崩溃了,整个世界都在喧嚷,都在沸腾,令她露出残败之相。

三天之后,林先生下葬。红霞躲在一棵松树下远远地眺望。此时,葬礼终于迎来了尾声。人们一个一个走上前,把手里的鲜花放在墓碑的边沿。红霞摘下墨镜,将随手采摘的一朵小花立在松根处,然后直起腰,缓缓地往回走。她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想不出林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他不小心跌下去的,还是真如林太太所说,是她推下去的。她现在感觉无法再在这座城市待下去了,她无法面对林先生让她拥有的这一切,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失去眼下舒适的生活。可是,真的就这样走吗?走了以后又当如何呢,她就不必再为这件事而苦恼、发疯吗?她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想去林先生的舞厅看一看,她就是在那个舞厅里认识爱跳舞的林先生的。在那里,她也结识了她这几年唯一的一个朋友——建彬。无论是去道别,还是探望老朋友,眼下于她来说,都是好的。

红霞来到舞厅,把建彬唤来。建彬是这间舞厅里的领舞,他个子高挑,身板瘦而直,从后面看过去,背脊以及整个身形都漂亮极了,简直就是天生的穿衣架子,再配上一身黑色或白色的礼服,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连长相都可以不去计较,何况他又生了一张俊秀的脸。和他跳舞,对于那些事业有成,但是家庭或多或少有些不幸的女老板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和享受。红霞做出邀舞的姿势,她说,来,陪姐跳支舞。红霞许久没来了,那一众的舞男和舞女很知趣,他们从舞池的中心退出来,站在舞池的外围。红霞刚来这间舞厅时,是给男客户伴舞的,那些老板身材不是过于臃肿就是年纪有些大,腿脚已经跟不上了,红霞陪他们跳的通常是舒缓的慢三,就是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交谊舞。红霞想过,这些老板也年轻过,和她跳舞,多半是想找回年富力强时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可是,和这些人跳舞毕竟是没什么意思的,好在有林先生,林先生什么舞都会,像探戈、华尔兹这些现代优雅的舞步都跳得不错,甚至林先生偶尔也能和她跳上一段快步或者狐步舞,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林先生的步子有时跟不上,跳半段就大喘起粗气来。他们就是在那时好上的。倒是建彬经常陪她跳摩登舞,像这种快步和狐步舞都是他们经常用来放松的。有时,老板们兴起,叫他们来上一段,在快节奏的舞步中,那些老板一个个发出赞叹,还是年轻好啊,时光一去永不回喽。此刻,红霞和建彬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他们的另外两只手臂环绕在彼此的臂膀上,脚下积蓄着能量,像两只快乐的小马驹一样在舞池里奔跑起来,一圈一圈地快速旋转着。他们跳的是快步。如果仔细观察过小马驹撒欢时候的样子,大概就能理解这种舞靠的是速度和爆发力,跳起来跟小马驹撒欢、小鹿奔跑的姿态很像,它的前奏很短,旋即就迎来体力消耗的快感。红霞已经汗水淋漓了,她脸上欢快的表情被痛苦所取代。她不想停下来,她想就这样一直跳下去,一直跳到死。可是,建彬顶不住了,他拽住红霞,二人在急速旋转的舞步中结束了这段漫长的舞蹈。

随即,舞池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这突如其来的喝彩使红霞痛苦的心绪更加凌乱,眼前的这些男男女女,大都比她早进入舞厅,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口音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有一门看家本事,那就是跳舞。在这里,舞蹈是最简单粗暴的,它不再是一门艺术,而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老板们喜欢怎么跳就怎么跳,让老板们高兴,是他们所有人唯一的目的。他们,包括红霞自己,都是林先生生意场上装点门面、招徕客户的工具,唯一不同的是,林先生看上了红霞,把她从一个普通的伴舞升到了领班,继而堂而皇之地使她坐上了经理的位置。她遭了同伴们多少恨,明里暗里又招了多少骂,他们口中讲出的那一句句婊子、荡妇,假清高、又当又立的话,无疑严重伤害过她,她也曾与他们激烈地对骂,甚至对打过。那时只有建彬一人劝慰她,使她不至陷入苍凉的绝境。林先生知晓此事后,在海边买下了一间很大的公寓,使她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红霞当然感激林先生,是林先生把她从生活的深渊里拉出来,给了她一个不是家的家,可是,这种感激里又饱含了多少的无奈?

恢复平静以后,红霞对建彬说,林先生死了。

建彬仿佛没有听清楚,他随即问道,谁死了?

建彬的声音特别干脆,所有人都听见他们在说谁死了的事,舞池周遭嘈杂起来,但即刻就安静下来。这时红霞提高了声量,那声音铿锵有力,她对所有人说,是林先生死了,我今晚以这支舞同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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