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迢迢

作者: 格尼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在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中篇小说《一壁青苔》获得第十届四川文学奖。

学区房破旧,四间屋连成一通,分别是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从卧室可以放眼望见厨房。它像洞。有的房间有门,有的没有,有的门少半截门板。除了外门是铁门,里面一律是木门,变形,掉漆。窗户也是木窗,掉漆。地板是水泥地,一楼潮湿,屋里充斥了陈年老垢的味道。因为看上客厅外面四周建了围墙的小后院,可以种花种菜,加之租金相对便宜,所以租下了。另外,小区环境不错,有一排上了年纪的老榆树和银杏树,健身区还有一棵更年长的黄葛树。我喜欢这些阅历丰富的老树。我和女儿(也许还有母亲,有这种可能)要在这住三年,时间不短。我认为自己有能力把旧房子收拾整洁舒适,清新温馨。小后院到处是枯枝和残砖碎瓦,还有一些新生的杂草和难以铲除的泡桐幼树,我整个上午都在里面忙活,要把它弄成我的后花园。无论房子再破旧,有花在开,就会有生气。

下午,有人来了,我知道母亲一定会来。门敞开着,要来的人还有几个,但一定是母亲来了,这点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多年的愁闷在她体内凝结成“放射性物质”,她只要远远站在那,就会释放“辐射”,无需发出声音,我的身体会被含有“辐射”的气流击中,陡然一震。我在小后院正弯腰拽那根新生的泡桐树枝,感受到这样的气流,接着就听见一声叹息,然后是钥匙摔在地上的声音。钥匙应该装在手提布兜里,如果她没什么心事,不会让钥匙和布兜一起摔在地上,布兜里很可能还有一本《圣经》。可是,她没心事的时候太少太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我不想见到母亲,不想见到愁容满面的母亲,由于痛苦不堪而愁容满面的母亲。

我准备回身说点什么,听见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走得很沉重。我不想说什么了。

我听见母亲从卧室到厨房走了一通,经过小后院门口时,还故意加重了脚步。然后,她说:“租这么破的房子,咋住啊?”

不用看我也清楚,她的眉头、脸、嘴唇皱一起,整个的她皱一起,瘦得纸片一样的人,愁,侵蚀了整个的她。

我用力撕扯那棵生命力顽强的泡桐树,说:“市中心老小区的房子都这样,离学校近,走路五分钟就到。就这房子还八千呢,三楼那套一万二,小区外面还有一套新楼,一万五,还挨着马路,太吵。”

母亲说:“这也太破了,太窄了,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说:“有床有厨房有厕所就行了,这还有个小后院,多好。”

母亲没了声音,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果然,过一会儿,她悲怆地说:“那我住哪啊?”

我的家距离这所学校不算远,我们没私家车,路口只有一趟公交直达学校,二十分钟一趟,有时堵车半小时一趟,每天要往返四趟,晚自习后公交下班,还要去接。这样算来,不仅不近,中午回家吃饭不等午睡就要出发去学校,还生出许多琐事,路上消耗大量时间。我家是两百平的花园洋房,有独立的屋顶花园。当初贷款买大房子,为的就是父母和兄弟姊妹几家人到齐都能住下。其实主要为父母,来串门的儿女住在一个屋檐下,亲朋好友经常来聚,可以轻松容纳,父母觉得热闹。父亲病逝后,母亲更需要这样的热闹。母亲可以住我家,我们周末也会回家住。母亲还可以住弟弟那,原本她正住在那。她还可以去成都住妹妹那。老家还有哥哥,她落叶归根回内蒙古也是可以的。如果在哪住都不舒适,单独住也有条件,刚好有套小点的房子闲着。她能住的地方很多。但她总是给自己造成居无定所的局面。比如,跟儿媳妇闹点小矛盾,就觉得不能在那住下去。比如,妹妹的楼房太高,妹妹脾气不好身体不好,她也不能在那住下去。回老家,仍然有种种原因不能住下去。

我有所准备,特地从家里搬了沙发床挤在卧室。因为门窄,费了一番周折才弄进去。我从小后院走进屋,指着那张沙发床和客厅那张绷子床说:“那能睡,这也能睡,随便你选。”我的动作有些猛。事实上,我已经应对不来,绷不住了。我一直鼓足勇气面对生活,住这样的破房子也需要勇气,我希望母亲说:“破怕啥,收拾干净一样住,不就三年嘛,一混就过去了。”如果父亲还在,父亲会幽默地说:“这不比咱家猪圈强多了?”我清楚我的希望其实是奢望,母亲早已不再鼓励她的子女了。

母亲说:“我睡客厅,还能让你天天睡沙发吗?我要是睡沙发,那不影响孩子啊。”

我重新走进小后院,收拾树枝。天气炎热,屋里开着吊扇。母亲蹲在小后院门口一动不动。这是她犯愁的标志性动作,待在什么地方,一动不动,任凭愁像魔鬼那样啃噬。我猛烈踹那些树枝,汗水流进眼里。

我感到委屈。究竟是生活太重,还是母亲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终于,在母亲说出那句话后,我爆发了。母亲说:“哎,我以后上哪待啊,愁死了,脑袋里没缝了。”

我摘下变得漆黑的白线手套,冲进屋里,来来回回走着,边走边痛斥她这些年带给我们全家的是什么。我在咆哮:“要咋样你才能不愁?日子过不了吗?缺吃少穿吗?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是不是要每天背着哄着,所有人围着你一个人转?只要你不舒服谁也别想舒服。哪个儿女对你不好了?这些年你想干啥就干啥,谁能拦住?要折腾到啥时候?嫌这房子破,好房子有啊……”我已经停不下来。我咆哮着进了厨房,随手拿起盘子摔了下去。“过不了就不过了,都不要过了。”破破烂烂的房子传出破碎声,我忽然发现我成了当年母亲那样。不,现在母亲也经常这样。母亲和父亲吵架时,时常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我只差坐在地上蹬腿,就成为地道的哀嚎着的农村妇女了。就是这样的农村妇女想方设法让她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跳出农门。

因为咆哮,以及出格得出乎自己意料的行为,我的头嗡嗡作响。在这嗡嗡声中,我感觉母亲似乎惊慌了一下,然后“噌”地站起来喊:“我的天哪,今天才知道你这么厉害。”我继续咆哮:“我不厉害,能一个人嫁四川这地方来吗?我不厉害,能大着肚子上灶炒菜吗?连顾客都不忍心吃,你当妈的问过这些吗?我不厉害,能一天上午开导下午开导晚上还得开导你吗?我确实够厉害啊,你只要睡不着就得陪着你坐,你管过我上有老下有小需要睡眠需要赚钱吗……”

“你抱屈啊,这下说真话了。”

我和母亲互相咆哮着,发出我认为最难听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

我的愤怒多半来自对自己的愤怒。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完成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让母亲快乐。就像母亲的笑容一直在前方,而前方永远是无法抵达的远方。不快乐的母亲一点点瓦解着我对生活积极向上的信心。

母亲十七岁从山东来到北方—内蒙古东北部—呼伦贝尔东南部,就一心想逃出北方。是的,她说要逃出这死地方,这鬼地方,这死冷死冷的不是人待的地方,非逃出去不可。那时,姥爷姥姥和我三姨四姨五姨以及我舅都在东北,他们是当年从山东过来的。后来,姥爷姥姥带着舅舅一家回山东,母亲想逃出北方的念头每天像太阳一样升起。当我三姨和五姨因病去世,母亲说是北方死冷的天冻死了她两个姐姐,更想离开“这死地方”。这种想法太过强烈,她整日磨着父亲研究,时常深夜里推醒父亲,让他研究研究。为此他们没少吵架。最终,造成我们全家六口1985年一次大迁徙,这一年,哥哥十一,我九岁,妹妹六岁,弟弟两岁。安家落户山东的事由大姥爷帮忙,基本办理妥当了,母亲却非要回东北,理由简单,山东竟然还在吃窝窝头,而东北早就吃大米白面了。其实,到山东没几天,她就有了想走的念头。

我们全家返回东北,母亲仍然心心念念逃出北方,至于往哪逃,她心里有个远方。两年后,姥爷和姥姥从山东回来了。姥爷得了偏瘫,知道自己时日不多,非要回来。他说:“落叶归根啊,哪怕回去只活五天,死也要死在东北。”一语成谶,这位身上背着传奇的老人,带着时代烙印,果真回来只活过五天。他认为他的根在北方,可见他对这块接纳他的黑土地感情至深。

这丝毫影响不了母亲,也没有给她任何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力量。她恨北方。虽然山东不令她满意,也阻止不了她恨北方,仍然说:“非逃出去不可。”这不是她的个人行为。村里很多当年来的山东人,不时要回山东看看,看上两趟,有的就回山东不再回来。走,是我们村的通病。只要有人家搬走,她就更恨北方。她责怪这块土地要了她两个姐姐的命,冻坏了她的胃,让她成了驴,一天到晚干活。

前院苑家也是山东过来的,他们家大儿子常年走南闯北,跑了几趟山东,还去过四川,带回个四川媳妇。有一年他去投奔媳妇的姐夫,这姐夫在西北新开发城市嘉峪关。当他再回到村庄,带走了他正读书的妹妹小英。小英跟我同班。他们进城打工去了。这事让母亲心里发毛,恨不能我也跟着走。幸好,她认为读书考学更重要,将来可以彻底跳出农门,端“铁饭碗”。

四婶的老家在山东招远,她让不愿念书的女儿去那生活,找婆家。母亲立即提议让我跟着去读书,两姊妹好作伴。还有个理由是山东教育好。可是上次大迁徙,山东教育好还是跑回来了,不惜大姥爷费劲找人让我们入学。这时候教育好又成为去山东的理由。她自然要找父亲研究。研究只是过程。面对逃离机会,如果有任何阻力障碍,她都会不遗余力排除,哪怕整夜不睡觉也要落实。她说:“一步步来,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在山东的日子,我每天想家的心情无法遏制。加上老师口音难懂,学习跟不上,整日浑浑噩噩。因为母亲那强烈的愿望,我努力坚持着住下来,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家。

一年后,堂姐想家,不在山东待了。堂姐倔强,爱使小性子,想回家一定要回。

当我怀着极度想家的心情雀跃着踏进家门,她只愣怔着看我,好像我不该出现在门口。母女久别,我以为她要抱着我哭一场,但她只站在锅台前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山东水土就是好,养胖了。哎。”一捆柴隔着我们,我没有像日思夜想的那样,一头扎进她怀里。

再过一年,四姨去了嘉峪关,舅舅和舅母也去了。舅舅和舅母从山东回来后,探望了姥姥,把两个女儿放我们家。他们去城里打拼。母亲说:“行,俺娘有我呢,孩子们有我呢,你们放心去闯,等落脚,再把我们带出去。”她那颗随时想逃离的心不得不暂时安定下来,默默等待她的姐姐和弟弟在远方落脚、扎根。她总说:“那地方要是行,等扎下根那天就好了。”父亲给四姨和舅舅回信,她叮嘱父亲,一定要问问那地方咱家去能不能行。

后来,四叔四婶全家搬去山东招远了。四姨家的三个孩子陆续去了嘉峪关,他们都已成家,拖家带口去的。舅舅和舅母回来接走了两个孩子。他们都去出摊卖油条,这是姥爷传下来的手艺。母亲去不了,四个孩子要读书,即使不是这样,瘦弱的姥姥也经不起路上折腾,五天五夜火车,相当于要命。要不了命,带去城里也养不起,城里看病就看不起,还要暂住证,一年两百块。小买卖和种地一样,不稳定。他们对母亲说:“我们说不定还回来种地呢,小买卖竞争越来越大。”母亲哀叹:“老天爷,啥时候能逃出去啊。”

1995年,小英和她打工的酒店经理回来领结婚证。婚后,她成为那座城市的公民,拥有城镇户口,以及酒店老板娘的身份。那时,哥哥在呼和浩特读中专。哥哥算我们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母亲说:“终于逃出去一个,没白花钱。”到我复读考中专这年,中专生不包分配了。

吹着大风,我坐在高岗上遥望远处的树林,那是镇中学背后的树林,在七里之外。两个小时前我还坐在教室里,现在我的书包和住宿行李全带回来了。母亲给我办了退学手续,让我跟小英走。这事父亲和母亲跟我商量经过我点头同意。还有二十天中考。班主任诧异,极有希望升学的考生为什么退学。母亲说:“现在中专不包分配了,考上也没用,干花钱。哎,就算考上也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啊。”班主任说:“那也要考啊,有个毕业证总会有用的。”我看见母亲脸上掠过的惊恐,就像我如果参加考试,必定考上,从而不能跟小英走,不能像小英那样落脚扎根异乡,就不能带她逃出北方。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还是听见母亲跨过大门朝我走来。这里是我们眺望母亲从村口归来的地方。现在,她从背后来了,拖着沉重的脚步。她挨着我坐下。不用看也知道她面孔的状态。巴掌宽的脸,抽在一起。她已被愁毁了容,愁可以把曾经俊秀的面孔扭曲成皱抹布。

“要是难心,砸锅卖铁也供你,豁出去了,明天再送你去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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