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

作者: 罗张琴

罗张琴,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天涯》《散文》等刊,入选各种选本。出版《鄱湖生灵》《山河故里》等散文集。

1

时令已入冬,桂花始有微香流转叶间,菜地里泥土不停碎裂,硬如粗粝的砂石颗粒,而苦夏秋连旱已久的木瓜还如发育不良的小柚子在枝头瑟瑟摇摆,这些“作妖反常”令婆婆很有些愤愤不平,她不断摇头,佐以含义不明的叹息。

家中电视已坏好长一段时间了。当时,为免因疫情停课在家的孩子长时间“钉”在电视机前挪不动脚,一直也没去修,这有点苦着毫无娱乐生活的婆婆了。种菜卖菜之余,婆婆再不能守着电视机打发时光。日复一日,她只能闲躺沙发闭眼想似是而非的心事,又或是不停摩挲自己那双老手感叹岁月是把杀猪的刀。

而假模假样将书本铺满整个窗台的我,也完全被后疫情时代的某种隐忧侵扰,失去了自以为的书卷气。我像一个躲在暗处的跟踪者,紧盯微信朋友名单中一些人的“梢”,仿佛他们集体存在“越狱”的可能。他们是某水果连锁店店长、某品牌服饰专卖店经理、某品牌车保养店技师、某饭馆业务主管、某发型工作室老板、某美容院老板娘、某品牌蛋糕店服务员……我假装对他们的家长里短感兴趣,天知道,我其实只不过是期待他们能每天发布些业务动态与推销广告。因为,只要他们这样做了,就意味着他们所在的那些店还正常经营着;只要那些店还正常经营,就意味着我过去一鼓作气充的值、办的卡并没有因“关停、转让”而无情打了水漂。几十成百也好,成千上万也罢,每一张票子背后都是我的血汗啊。

美容院老板娘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诸如女人如何保养的动态了,我花费上万元预存的大小套盒,不会从此不见天日了吧?我趿拉着鞋颇有些烦躁地从房间走出来。婆婆半眯着眼跟我抱怨,说自己实在是要坐老了,每一根骨头似乎都生了锈,转哪哪疼。我心里一动,开始游说她跟我去许久没去的美容院,倘若复业开张,刚好请她按个摩,舒通舒通身子骨。

2

美容院是几年前的一个春天隆重开张于对面小区北门的。记得当时,请了好长的队伍敲锣打鼓,庆贺的花篮沿街摆成了长龙。

图美容院离家近,开张当天,我就被店中唯一的那个年轻美容师“笼络”,成了它的主顾。美容师是老板娘的表妹,我便跟着也喊“表妹”。表妹,大脸盘子大嗓门,长相分外讨喜,人也很是活泼,近之如沐春风。相较于老板娘的嘴拙言寡,表妹简直就是一个话痨,而且是个可爱的话痨。因为,话多如她,每回帮我做保养,竟能做到只聊闲天八卦,从不推销产品,着实难能可贵。

表妹说,姐俩是抚州人,因表姐夫在南昌樟树林与人合伙开KTV,表姐遂带两个小孩来了南昌,家就安在正对面的小区里。房子可不是租的,是花大价钱买的。本来呢,表姐夫的KTV生意很好,完全可以养活一家人,是表姐不甘于只做家庭主妇,也想有自己的事业寄托,便让表姐夫出钱盘下了这家店。

表妹还说,自己是乡下姑娘,家中兄弟姊妹五个,因她母亲重男轻女,初中没毕业就被迫辍学了。前段时间,表姐回家动员她出来学美容,她母亲乐得将“省城大,指不定能碰运气嫁个好人家”的如意算盘拨得噼啪作响,便速速打发她跟着表姐过来了。

颇使人惆怅的是,一个春节过后,南昌再无“表妹”,听老板娘说,是过年回家时有人上表妹家提亲,表妹母亲心动于男方开出的不菲礼金,都没问过表妹本人,便应允了男方的婚请。初六那天,表妹母亲示意表妹跟着未婚夫去了景德镇,只待肚子一大,男方便带回抚州结婚办酒。

兼营了美容师一职的老板娘,在处理家事和事业上,明显分身乏术。何况,受疫情影响,经常被迫关门,所谓营业可说是“三天打鱼,数月晒网”,我的保养很快变成了预约制,且是三向的,首先得有店门可开的通知,其次得老板娘要有1小时以上的空余时间,然后是在老板娘有空的时间段里我刚好也有时间。

且行且珍惜,不要闹情绪,对于毫无道理可讲的事情,我大体上是这样宽慰自己的。但我实在没能力帮老板娘做心理建设,做保养时,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粗口,我选择屏息静气:“停业,停业,停TMD的业,睁开眼,每月光租金就要付两万(应该指她和她老公一起要付的店租),收入呢,一分钱没有,王八蛋的日子,没法过了。”

老辈人常说“蛤蟆冇路,一跳一步”,意思是,日子难过天天过,过着过着,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理是这样的理,过程中,却是很考验人的脾气,很煎熬人的。当正常生活没有了底线收入的充分保障,谁能够做到真正的豁达与从容呢。

应约去做已有套盒的最后一次,老板娘排除一切忧思旁骛,将全部精神和力量灌注于帮我做保养这件事,重新恢复了过去沉默是金的样子。都说人在认真做事的时候最美,可在老板娘身上,我实在没看到美,我只看到有只老虎潜藏在她心里,紧盯着我,确切地说是紧盯着我的钱袋子,在酝酿着什么。

我赫然一惊,不断反复暗示自己:老虎爪子在刨坑,不听不看不买单;老虎爪子在刨坑,不听不看不买单……正庆幸自己终于将一只脚跨出店门,跟在身后的老板娘扯了扯我的袖子,让我等一分钟,等她将家里详细门牌号通过微信发到我的手机上。唉,嘴拙如她,大概是想用这种唐突却真诚的方式来打消我继续消费的疑虑吧!她内心一定渴望死了,我这根救命稻草,能如“心虎”所愿,以接济一家子的生活用度。

尽管是背对,但我依然能强烈感受到那束无比期待中掺杂无限哀愁的目光存在。目光,如寒霜刀剑般,剐得我全身上下隐隐作痛。密不透风的囧,四面楚歌的危,人生的困境,这一刻,她仿佛都占齐了。窘困人生的沉默震耳欲聋。我咬了咬牙,转身点了两个价格颇高的套盒,内心涌起一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

3

婆婆一路扭捏,不长的七百米路,我俩足足走了近二十分钟。本该我一路占着的上风,在看到美容院铁将军把门后,一败涂地。

“怎么大周末不开门啊?”我拨通老板娘电话,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不开了,产品放家,愿意就上家做吧……”我开的是免提,老板娘身后一双儿女尖锐的吵嚷声瞬间填满我和婆婆身边的每一处缝隙。

我看一眼婆婆。婆婆回看了我一眼,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能上门呀,人家家里有年幼的崽女,上门,相当于讨债,人家心里会受不住的。”十字路口,等绿灯的婆婆,仿佛圣母,站在荒芜中。

我不知道天底下的老人是否睡眠都少,反正每天早上四五点钟,我的婆婆一准大张旗鼓起床了。

婆婆起床后的第一件大事,不是种菜,就是卖菜,要不就是买菜。婆婆买菜比她卖菜精明,方圆几里所有菜市场、超市、各小区小菜铺、零散菜农的路边摊,门清!她不止一次向我夸赞过某小区小菜铺的老板娘,说咯小娘(三十岁左右的已婚妇女)是永丰老乡,生得漂亮大方,讲究和气生财,菜品新鲜、菜价良心不说,笑容更是饱满得不得了,唯一可惜,是个哑巴。我每次称赞婆婆烧菜好吃,她大体上都将功劳记在那个哑巴小娘身上。

永丰小娘,漂亮哑巴,笑容饱满……会是当年我在“根之根”遇到的小哑巴吗?

4

“根之根”是永丰县城一家足疗店的名字。

自打生了小孩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一入冬,四肢冰凉,穿成一只大熊猫也无济于事,用中医的话来说就是气血两亏。县城流行足浴后,爱人便在“根之根”办了一张卡,勒令我隔三差五去泡个脚,以改善身体。

在古代,一个人在洗脚时接见客人被认为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元代曾有戏曲家专门写过一本名叫《汉高皇濯足气英布》的杂剧,大致是讲楚汉相争时,项羽的大将英布叛逃刘邦,而刘邦正在洗脚,英布觉得受到侮辱,气懊难受,想要拔剑自刎。起初,我是有些排斥的,觉得泡脚确实是很私人的事,且当众被陌生人脱鞋袜完全超越我所能承受的心理安全范围。是小哑巴改变了我。

我人生的第一次足疗,是小哑巴帮我做的。

额头高洁,卷发懒懒,眼神明亮,笑靥软萌,皮肤白里透红,两个酒窝若隐若现……那天,手拎足疗箱、腰卡小木桶卡的小哑巴,仿佛刚从谢楚余的油画《陶》中向我走来。

她莞尔一笑,坐在我的对面。绿色盘扣中式工作服包裹下的年轻身体,饱满又纤细,搂在怀里,怕是会让人腹部生出一万朵玫瑰花的质感来。她用手试了试水温,将我的脚轻轻放入小木桶中。

揉肩、敲手、拍腿、转腰、捏脚、拔罐……小哑巴手掌绵软,手劲却挺大,一推一按,充满奇巧的力量。热气氤氲的狭小空间,仿佛一片混沌未开的绿野仙林。我有些纳闷,仙林中的小仙女为何一直不开口?趁小仙女出去倒水,一旁帮爱人做足疗的技师,急急解释,她什么都好,就是天生没法说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接受就好。我用遥控器将足疗室的嘈杂电视给关了,掏出手机随机播放起平日里收藏的曲子来。

听到《绿袖子》时,小哑巴正在按摩的手明显在我脚底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用那双会说话的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她的眼睛,盈满独属于哑女的天真、忧郁、无辜与良善,如秋水映照长天。

“喜欢这首曲子?”我问。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一笑。

“之前听过?”小哑巴使劲地摇了摇头,可能是觉察到自己居然忘记手上有活,她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绿袖子》是一首英国民谣,相传是英皇亨利八世因思念一个穿绿衣裳的民间女子而作,旋律古典优雅,情绪缠绵忧伤,我手机里播放的版本是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演绎的,他用琴键演绎出来对爱与美好的渴望,感动了世界,此刻显然也感动了小哑巴。小哑巴用写满期待的下巴,指了指我的手机。我点点头,将播放模式设定为单曲循环。

小哑巴蝙蝠一样灵敏的耳朵,是上帝给她开的一扇窗,还是上的一道枷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沉浸在《绿袖子》音律里的她,恁是将一场足疗做出了千回百转的味道。

在足疗店,技师给客人泡脚叫上钟,客人指定技师泡脚叫“点钟”。我记下了小哑巴的工牌:316号。以后每次去,“316号”就成了我和小哑巴的接头暗号。某天,我明明点的是316号,进来的人却不是小哑巴,我的心里升腾起深深的不安与失落。小哑巴哪儿去了?店长意味深长地摆摆手,一脸讳莫如深。

5

没有了小哑巴的“根之根”,显然失去了吸引力。

但每时每刻,人总是需要有处可去,以安身心的。深藏一颗做灵活胖子野心的我,开始混迹体育场的灯光球场区域,那是县舞蹈队占下的根据地。就在我差点要代表县里去市里参加比赛时,县舞蹈队里几个美女集体去领队那“上访”,强烈请求封杀我这个“编外程咬金”的参赛资格。“某擅长的是文学,干吗来抢我们的舞台?”说这些话的时候,当中有人委屈得都快要哭出声来。

她们约好似的,让我在偌大的体育场上,“站”成一座孤岛。实在不喜欢被人性围攻和压迫的我,很快以自己“太笨学不好”为由向领队主动辞演。当然,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我对舞蹈和擅舞者的喜爱,我依然穿梭游走于体育场舞蹈队根据地偷师学艺,但凡县里有舞蹈表演或比赛,也必排除万难去捧场观看。当聚光灯亮起,那些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舞台,瞬间从一地鸡毛的生活中剥离开来,蝇营狗苟从浓墨重彩的脸上跌落,舞台中人抽象成既神秘又遥远的美好存在。

接近盛夏的一个早晨,失联已久的小哑巴从天而降,但她并非为神仙所惩罚。神仙才舍不得惩罚这么好看的女孩呢。小哑巴是被县舞蹈队某资深舞女给扔进体育场的。资深舞女仿佛被恶魔附体,满脸戾气,眼露凶光。从资深舞女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都被恶魔化成刀子,一把把,掷向小哑巴。

被刀子围殴的小哑巴,眼神失焦,披头散发,双膝跪地,膝下渗出的缕缕鲜血,呼应着她脸上仿佛春梦过后的两坨潮红。小哑巴的衣服总是来不及扣好。她其实一直想去扣好它们。可是她力不从心,乳沟一览无余。

当资深舞女再没有力气宣泄愤怒,舞蹈队围观人群嚷嚷着“婊子”类咒语作鸟兽散。小哑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像极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贝鲁奇的样子。贝鲁奇,无论面对贪婪的爱慕还是恶毒的中伤,永远无声无息,缄口不语,美得摄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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