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空飞行的米糕

作者: 雨萍

雨萍,本名董因平,山东省作协会员,枣庄市薛城区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四川文学》《奔流》《当代小说》《时代文学》《躬耕》《短篇小说》《牡丹》《北方作家》等刊。

天下着雨。卡拉镇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朦胧面纱,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小跑着拐进水果街。

走在水果街上,吴雨没像往常那样闻到她家水果散发出来的特有香气。她以为雨水冲淡了那气味,皱巴着鼻子努力感受,还是一无所获。让她更加吃惊的是她的耳朵,没听到那熟悉的嚯嚯声。她们家搬来水果街好几年了,水果的香气和磨刀的嚯嚯声每天都从她们家里飘出来,让她形成一种错觉:她们的家就是这两种元素构成的。

她不知道是雨水的缘故或是她的鼻子耳朵突然失灵,用右手的中指揉着鼻子,不知所措,直到走到她家门前。

水果街并非都是卖水果的,也卖蔬菜、活鱼、猪肉、米糕、汤圆等等,街道两边一律卷帘门,早晨卷起来,晚上垂下去。做生意的门口都撑一把大伞,下面摆摊。

吴雨家门前的大伞没撑开,卷帘门也没卷上去。她站在紧闭的卷帘门前,大脑瞬间死机,一会儿才恢复意识,看到的却是一道灰白的墙,无边无际。她心中咯噔一下,惊恐地想起总是纠缠着她的梦魇。

黑夜来临前,天昏地暗,盘旋在卡拉河上空的白鹭呱呱叫着,寻找着栖息的竹林。她提着一小袋大米在水果街附近的粮食街上走着,天色越来越暗,和白鹭的心情一样,她也急着回家。卡拉镇不大,横竖就那几条街,她相信自己闭着眼也能走回家。走着走着,街道陌生起来,粮食街长得没有尽头。手里的米袋子越来越沉,她却舍不得丢掉,嬢嬢和吴秀兰还在家里等米下锅呢。虽然她们家不缺水果吃,但不能总吃水果啊。她的腿累得迈不开,胳膊也快累断了,还没找到水果街。黑夜如期而至,黑暗像潮水涌来淹没了她最后的期望。

似乎那门再也打不开,从此她将无家可归。事实上,她裤兜里装着嬢嬢早就给她配好的钥匙。坚硬的冰冷的,在她裤袋里装很久了,一走路就叮叮当当地响,咯得她的大腿生痛。她不喜欢叮叮当当的声音,更不习惯每天金属与肉摩擦出的痛感,她很想把钥匙扔进卡拉河里。幸亏没扔掉。

吴雨打开门,快速穿过摆放着水果框子的房间,拐弯爬上一楼,直奔靠卫生间那间屋。这间屋的屋门经过改造,只能在外面挂锁。她取下那把生锈的废锁,打开坚固的铁门,一股难闻的尿骚味扑鼻而来。房间不大,一眼就看见剃成光头的吴秀兰背对着门侧卧在床上。屋角有一个红色塑料便桶,桶盖滚到一边。吴雨弯腰提起便桶去了卫生间,回来打开玻璃窗。窗外是青翠的竹林,竹林下是淙淙流淌的卡拉河,河面上空有白鹭飞过。窗里窗外,两个不同的世界。每天生活在狭小的樊笼里,她不知道吴秀兰快不快乐,但是她和嬢嬢都习惯了吴秀兰这样的生活,卡拉镇也接受了吴秀兰这样的活法。

沁人心脾的竹叶清香和河水清冽的气息飘进来,驱逐着屋里的怪味,但是床上的汗臭味依然明显。无论春夏秋冬,吴秀兰都不洗澡。到六月天,她的身上难闻刺鼻,吴雨和嬢嬢合力把她推进卫生间,想强行脱掉她的衣服给她洗洗。她们才解开她外衣的扣子,她就发狂起来,力大无穷,嬢嬢和吴雨根本按不住她。她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狂,平时安安静静的,喜欢躲在屋里自言自语。没有人认真听过她说的是什么,但是每天只有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嬢嬢才能安心卖水果,吴雨才能安心去学校。有时嬢嬢上厕所时没听到屋里的自言自语,会憋着屎尿冲进她的屋里。只要她疯跑出去,嬢嬢就不能摆水果摊,吴雨就不能去学校。她们都被她牵引着,在卡拉镇里外的路上跑呀跑呀。吴雨的腿跑长了,嬢嬢的脾气却越来越差。每次嬢嬢发脾气后,都会把自己关进屋里,然后里面传出嚯嚯的磨刀声。那声音很刺耳,令人恐惧,但能让吴秀兰安静下来,待在她的屋里乖乖睡觉。当然,能让她乖乖睡觉的还有嬢嬢放进她饭里的安眠药。

吴雨从没见过嬢嬢磨的刀和磨刀石,但是那磨刀的嚯嚯声响亮而真实。那声音伴随着她的成长岁月,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吴秀兰还没醒,吴雨蒸好了米饭,烧了一斗碗瘦肉丝瓜汤,切了一小碟泡菜,摆在靠墙的原木方桌上,自己先盛一碗米饭吃起来。她知道吴秀兰马上就会醒。嬢嬢叫她姐,比谁都在乎她,不舍得让她少吃一顿,她到中午就能醒来。吴雨端着碗站起来,夹了几根泡菜丝到碗里,再用汤勺舀几勺丝瓜汤浇在米饭上,边吃边听着吴秀兰屋里的动静,发愁起来。上午吃了安眠药,下午不能再吃了,醒来后让她独自待在家里绝对不行。下午怎么办?她放下碗走到嵌在两个单人沙发间的茶几前,看着上面灰白色的座机电话,很想打电话问嬢嬢什么时候回来。她对电话数字烂熟于心,拿起话筒,却按不下去。她知道嬢嬢轻易不会丢下吴秀兰出去,除非有什么要紧事,她不敢过问。她只得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好在下午只有一节地理课,其他两节是体育和自习。体育和自习不要紧,地理课老师一定会发试卷。

地理试卷怎么办?让魏亮捎回去吗?

班主任是个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短发女孩,工作认真执着,来水果街家访过,知道她和魏亮都住在水果街上。

不要!放我桌洞就行。

班主任没再多说什么,她了解她家的情况,知道她不会随便请假。

一直到傍晚,一辆拉货的三轮车停在吴雨家门前。嬢嬢穿着红色的雨衣站在三轮车前面。吴雨打量着嬢嬢身后被塑料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水果筐,是桃子!她闻到了塑料布下散发出来的桃子香味。

开三轮车的人穿着和嬢嬢一样款式的红色雨衣,是新调到他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林俊。她看到两个红色的人下了三轮车站在一起说话,像那啥呢?她仔细关注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越看越像奸夫淫妇,她心里不舒服起来。让她更不舒服的是嗅到从嬢嬢身上散发出来的桃子香味。她仔细地看着嬢嬢的脸,感觉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熟透的桃子,匪夷所思!

她们原来的家在离卡拉镇二三十里的地方,一个长满橘子树的山坡上,外婆和嬢嬢每天戴着草帽在橘子林里忙着锄草施肥疏果,一只红冠亮羽的大红公鸡领着一群母鸡在橘子树下穿梭觅虫。吴秀兰跟在鸡群后面,似乎是一只没长羽毛的鸡,偶尔会张一下嘴说鸭子。吴雨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只要她不走出橘子林,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用管。大公鸡偶尔会把她们带到橘林深处。那里有一小片空地,凸起一个前面砌了石头的坟堆。清明或七月十五,外婆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几样鲜果点心和草纸来坟前烧纸祭拜。外婆不让吴雨跟来,但是好奇心促使她悄悄跟在后面。她看到外婆点燃草纸后就开始哭泣,边哭边数落:死鬼,当初不要你管大妹崽,你不听,自己闭上眼睛倒安逸了,丢下我们娘几个难过啊—呜呜—

祖孙三代,四个女人在橘园生活,每天鸡飞狗跳,却也悠然自在。直到外婆去世,橘林深处的坟堆旁多了一个坟堆,她们一家才搬到卡拉镇来。嬢嬢从种水果变成卖水果后,性情大变,吴雨稍微做错点什么,她非打即骂。有时她抓扯着吴雨的头发,那种狠戾的眼神,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撕碎。

很小时吴雨就知道吴秀敏只是她的嬢嬢,吴秀兰才是她的妈。虽然从未感受过妈妈带来的温暖和宠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自己的出生无从选择。她以为她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婆走进她们家。

那是七月入伏前一天,卡拉镇到处都是鸭子凄惨的嘎嘎声。卡拉镇人喜欢入伏那天喝老鸭汤,但吴雨家忌讳鸭子,因而那两天她们家很难熬,嬢嬢干脆关门休息。吴雨放学回家发现她家门旁躺着两只捆绑在一起的麻鸭,卷帘门升到一半。她惊恐地看着两只嘎嘎叫着的小东西,退后几步,想起小时候入伏那天的事。她们家入伏不喝鸭汤,外婆和嬢嬢的脸都阴得能下雨。乡邻山坡上飘来的鸭肉香勾出了她和她们家小狗的馋虫,他们一起偷偷溜了出去。那家女主人扔了一些鸭肉骨头给狗吃,再扯下一条鸭腿递给她说:在外面吃完了再回家。油汪汪的鸭腿很香,她没舍得一气吃下去,放在嘴边慢慢舔着,回到家里那鸭腿只舔掉了一层皮。她想把剩下的鸭腿给吴秀兰吃。她知道吴秀兰是她妈,虽然从未开口叫过。外婆说吴秀兰生病了,家里好吃的都要先给她吃。她还没找到吴秀兰,就碰到从外面回来的嬢嬢。看到她手里的鸭腿嬢嬢愣怔一下,然后疯了似的摸起靠在屋角的一根竹竿。其实,竹竿旁靠着一根专为她准备的竹梢子。四五岁的孩子,成天跟在一个不能交流的人后面会闷,很容易被一只花蝴蝶引到外面去,忘了自己的任务。哪怕吴秀兰没出意外,等待她的也是一顿竹梢抽打。竹梢子打人很痛,哪怕打得血肉模糊也伤不了骨头。竹竿就不一样了。还好竹竿打劈了,小小的她哭喊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可是她滚到哪,竹竿都能打在她身上。假如外婆再晚回来一会儿,可能她就睡到了外公旁边。她像一条狗一样趴在那里,外婆把她抱起来放在竹凉床上,烧一锅开水撒一把盐凉下来,然后给她轻轻擦洗,痛得她哭哑了喉咙。

很多年过去了,看到鸭子,她的身上依然会痛。她嗅出屋里有陌生人的气息,竖起耳朵,听出是一个婆婆来说媒的声音。那是比鸭子更让她恐惧的生物。

那段时间,吴雨左眼总是跳。虽然都说左眼跳财,她不相信有什么好运会降临,只是心神不安小心翼翼地过每一天。天气越来越热,再新鲜的水果都会加速腐烂。嬢嬢每天忙着进货卖货,还要挑拣,饭也顾不得吃,饿了拿起一个快要腐烂的苹果啃几口。吴雨做好了饭小心翼翼过去喊:吃饭吧!正挑拣着橘子的嬢嬢抬起头瞪着她烦躁地说:吃吃吃,就知道吃,和你妈一样是个废物饭桶,看不见果子快要烂了?

吴雨看见嬢嬢眼里冒出的怒火,似乎橘子的腐烂与她有关,委屈地说:那我不去上学了,在家帮你。

嬢嬢抬起头,拿起一个外皮腐烂的橘子说:尽说没用的,老子上辈子欠你们的。为了少让她生气,吴雨一直乖巧听话,放学一回到家里就围上围裙,卷起袖子,做饭洗衣拖地,尽量多干活。家里没活时就带着吴秀兰出去放风散步。

她很怕媒婆进她们家,巧言令色,忽悠嬢嬢丢下她们娘俩嫁人。还好,屋里的媒婆不知道她们家的禁忌,明目张胆地带着鸭子过来讨嫌。

吴雨鹌鹑一样躲到一边,看到嬢嬢把媒婆送出来。

幺妹儿,你再考虑考虑,我让小伙子等你回音。

好!嬢嬢说。

嬢嬢浅笑着捡起地上的鸭子递给穿戴花哨的媒婆。只有吴雨清楚嬢嬢嘴里的话和脸上的笑一样虚假。媒婆一走,她就听到屋里响起嚯嚯的磨刀声。

以后每年都有媒婆进她们家,都被嬢嬢笑吟吟地送出来。

吴雨把目光从嬢嬢身上收回来,瞟一眼林俊老师。不得不说他的身高体形眉眼都不错,和嬢嬢很相配。雨停了,林俊和嬢嬢说笑着一起卸下两框桃子,然后拉着剩下的桃子去了别的水果摊。

吴雨和嬢嬢在屋里挑拣桃子时,她们家西边米糕铺的米糕婆婆带着一包米糕来了,笑吟吟地说:给,晚上不用做饭了。

嬢嬢站起来接过米糕,眉眼带笑说:哎呀—又送米糕来了!

两家关系处得好,米糕婆婆经常把卖剩的米糕提一包过来,嬢嬢也会挑拣一包不好卖的水果还回去。双方都说着客气话,不会嫌弃是卖剩的,也不会嫌弃品相不好。

米糕婆婆想蹲下帮着挑拣桃子,嬢嬢忙挑出一个熟透的桃子递给她说:林俊家的桃子,先尝尝。

米糕婆婆笑吟吟接过桃子,剥皮后咬一口吃下去,然后伸手揩一下嘴皮说:我妹夫种的桃子—真甜哈!只可惜,那么好一个人,说瘫就瘫了。

吴雨双手不停地挑拣着桃子,根据她们说的话捕捉到手里桃子的来龙去脉,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满屋的水果香气里,侵入的米糕气味,让她觉得特别恶心。过去她多喜欢吃米糕啊!在她们家没搬到卡拉镇时,外婆还在,逢年过节都会蒸好多米糕,放在一个竹篮里悬吊在瓦屋顶正中的大梁上。吊篮离地比较高,大人要吃米糕,伸手就拿出来了,但是,她必须借助高凳,摇摇晃晃爬上去才能够到竹篮。那时,米糕是她心心念念的美食。

米糕婆婆吃完桃子后,想对嬢嬢再说什么,转身看着吴雨说:妹儿把米糕送进去给你妈吃。

吴雨察言观色,知道她们有话要背着她,极不情愿拿起米糕进了里屋,关门时故意留一条缝。她站在门后,外面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

我妹妹家的情况你也晓得了。假如不是我妹夫脑梗瘫痪,林俊执意调回来帮忙照看,他婆娘也不会和他离婚。

呵呵,所以不要随便结婚。

幺妹儿啊,你也不小了,你总不能为了她们娘俩一辈子不嫁人吧?

啊!兔子不吃窝边草,想不到每天都笑眯眯的魏婆婆,竟然这么歹毒,用一个二婚头来拆散她们一家人。吴雨看着米糕,纠结起来,很想打开门出去,把米糕砸在她脸上。

米糕婆婆走了。晚饭时,吴雨看着嬢嬢和吴秀兰吃着酸甜软糯的米糕,心里很不舒服。她没上桌,在厨房空嘴喝了一碗稀饭。夜里睡在床上,吴雨辗转难眠,竖起耳朵也没听到她希望的磨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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