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行

作者: 耳环

耳环,本名张爱萍,杭州临安人。中国作协会员。在《星火》《清明》《时代文学》《长城》《绿洲》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50余万字,创作有长篇小说《薄地厚土》《大宋女医官》《一剑霜寒十四州》,文化随笔《天堂从此在人间》《一卷诗书入天目》等。任职于杭州市临安区文联。

1

张梅花不明白,自己的手怎么扶上了这扇院门,又怎么轻轻推了一下,门就打开了。而她的一只脚,竟然一步向前,不知深浅地踏进了这院里。

自从老孔走后,张梅花的眼睛就有些不太好使。看东西,总觉得眼前晃晃的,好像原本静止不动的东西,都开始甩胳膊抬腿了,仔细看呢,却还是不动的。

这一回,去小区外的药店买盒眼药水,拨开塑条门帘进去,只见穿白大褂的年轻营业员团着笑脸迎上来。来去次数多了,老住户与小区边上的门店,也就熟悉。人家朝她问,阿姨,是不是降压药又吃完了?听人这么一说,张梅花这才想起吃降压药的事。药应该还有,却不记得出门前吞没吞。使劲地想,还是想不起来。恐怕要找到记下的日期,回去数一数剩下的颗粒才行。拿好了眼药水,因为想着降压药的事,也就再没别的心思,她急着往回走。

往回走,应该往家里走呀,没想到过个拐角,却一头撞进了这院子。

既然进来了,也就先站住脚,先瞧上一瞧。院子不大,中间一小块硬化的场地,勉强够摆两张桌子吧,场地周围安插了栅条,竖了道栅栏。只见栅栏下摆了几只花盆,其中种了不少花草,红红绿绿的,明艳美丽。

艳丽的花朵扑进张梅花眼睛里,倒叫她的眼前一时清晰了。后退几步,仰了头来看,眼前是一幢五六层高的居民楼,窄旧的门窗,灰黑的墙面,这是老职工房,自己家也一样。一面想着,一面低下头来看,看见靠墙一个晾衣架,架上晾晒着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湖蓝色的上衣。

湖蓝!

要知道,这个颜色的衣服,一直留在张梅花的脑子里。

张梅花跺了下脚,暗暗叫苦。她这是来了不该来的地方。就想转身,飞快地离开这里。可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个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眼睛又迷糊了,竟然看不清对面的人脸,只看见一团灰白色,像云不是云。

屋里出来的这个人,用略带惊讶却并没恶意的声音,跟闯入者说,既然进来了,也就别急着走,坐会吧。

张梅花听后并没有回身,只把个倔犟的背影丢给人家,同时把一条手臂举起来,张开手掌,摆出个拒绝的手势,一再说,走错了,是我走错了!

一步步走向院门,眼看就要从这院里出去了。

屋前人说,停脚吧,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听人这么说,张梅花不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却也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眯着眼睛,远远地盯着人家,用不信任的语调问,楼明兰,你说有东西要交给我?

这个叫楼明兰的女人,静静地站在张梅花的对面。两个老人,脑袋上那团灰白色,看起来差不多模样。张梅花的脸,肉团团的,有点黑,底下倒还透着红,血气不错。而楼明兰的脸,分明苍白了许多,脸腮额角边布了几小块紫斑,眉眼间叠了许多皱痕,都是岁月留下的纪念。不过从她脸部的轮廓还能看得出来,这张脸年轻时一定俏丽生动。

在听到张梅花询问后,楼明兰启开干瘪的嘴唇,肯定地回答,是的。

楼明兰回屋,又很快出来,手里也没拿别的,只提了把小椅子。走上前,把椅子摆在了院子的中间。摆好了椅子,也没说让张梅花坐。她自己,又回屋去了。

张梅花虽然猜不透楼明兰要卖什么关子,想着自己也就回家吞个药片,不是什么特别着急的事,便挨着椅子坐下来。坐下后,才知道一条腿有些发麻,伸出去,捶了捶。

张梅花的目光,又落在了窗下那块湖蓝上。可不是么,多少年了,这个颜色在她的面前一直晃呢。就算没有一直晃在眼睛里,也一直晃在了脑子里。所以有时她忍不住地会想,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迷糊,是不是被这个东西给晃坏了。

有些事情,好像就在眼前,而抓住事情的源头想一想,又好像很远了,远得快到天边了。想着那时的老孔,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军绿色裤子,一路走来,阳光照耀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是那么乌黑,那么闪亮……

楼明兰又出来了,还是提了把椅子,走过来,没有走到张梅花跟前,也没挨近她,只在她身侧靠后的地方,放下椅子,自己坐了。

张梅花微微移了下身子,朝楼明兰扫了一眼,拉扯起话题,说,你这间小院子,还是收拾得这么整齐,种了这么些花草,挺好看的。

楼明兰说,也就这么点念想了。

张梅花说,鲁天启走了有十几年了吧?

楼明兰说,十五年零八个月了。

张梅花微微叹了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老孔这一走,也一年多了。

说到了老孔,两个女人忽然就没有再说话,默默坐着。

有风吹来,拂动着两位老者头上的白发。两个老人同时仰起头来看了会天,又一同低下头来,各自暗暗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栅栏外飞来了一只蝴蝶,绕着院里的花草飞舞。

张梅花朝自己的酸腿狠狠捶了一把,把伸出去的腿脚拉回来,说,不坐了,出门前可能把降压药给忘了,该回去吃药了。

站起来,没看一眼楼明兰,也没说句道别的话,直接朝院外走去。

楼明兰没有再挽留,追上前,把一只手伸过去,说,给你的东西,拿上。

楼明兰的手上,果真拿着一件东西。好像是一封信。确切说,是一只信封,牛皮纸信封。有些泛白,看起来很旧了。

张梅花疑惑地看看楼明兰,又看看楼明兰手里的东西,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递来这么件东西,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拿。

楼明兰说,早就想给你送过去,怕惹你不痛快,才拖到了今天。

张梅花还是迟疑,说,不是作践我的东西吧?

楼明兰微微笑着,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老远了,你我都老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提了吧,好让地下的老鲁和老孔都安心。

听到老孔这两个字从楼明兰的嘴巴里说出来,张梅花还是觉得有些不乐意,一把接过楼明兰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出了院子。

2

一年快过去的时候,要想着早点买本来年的日历。新年第一天,就得把老的撤下来,把新的换上。这些都是老孔的习惯,张梅花也学会了。

老孔走了以后,张梅花也一直照做了。年纪大了,记性差了,想做和要做的事情,都要记一笔。就记在这一天日历的页面上。比如张梅花买眼药水回家,就要记一笔,避免过期了还在用。买降压药的日子,应该也是记下了的。一翻,果然就翻到了。再数板上的空眼,对照日子算一算,果真比日子少了一只空眼。看来真的是忘了,连忙倒杯水吞下。

又拆开药水瓶,挤出眼药水,朝自己的两只眼睛各滴了一点。合一会眼,再睁开,感觉眼前好像亮了一些。自己的这个家,算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只是厅小,房间也小,式样老旧。这是棉纺厂留下来的职工房,住了快四十年了。

在厅里坐下来,身下是布沙发,布面褪色了,没想换,坐着踏实。电视机,也是老式的,也不换,放着踏实。还有只烟灰缸,是老孔的东西,老孔不在了,这东西就用不上了,却也没有丢,看着,也觉得踏实。

想想从前,老孔在,拿着烟灰缸站在阳台抽烟,抽完了,把烟头按在缸里,熄了烟火,再坐在这沙发上看电视。孩子小,看着电视拍手,绕着沙发跑,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

那个时候啊,感觉这屋子是满的,满满当当。

后来,孩子大了,上学了,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去了大城市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大城市工作了,又娶上媳妇安家了。儿子媳妇,都忙,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来。不回来也没关系,老两口,相互做个伴。原本指望着,两个老人长长久久地相伴,要走的时候也一起走。可是,老孔脑溢血,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如今这屋子里,只剩下张梅花一个人了。

空了,屋子空了,家空了,整个世界都空了。

只是老孔在的时候,张梅花的心头,也多少年一直压着个梗。压在哪里呢?就压在心肺上。什么梗?一个大梗。要说大,也不是天大的事,不过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这样的事,发生在别人那里,不觉得多大,真要落到自己头上,就轻易过不去了。

那个女人,就是楼明兰。

楼明兰与张梅花,是老棉纺厂的同事,又同一个小区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样的日子,算起来有几十年了。

要说孔庆亮和楼明兰,他们在年轻时候多少有过纠葛,张梅花是清楚的。只是,事情都过去了,两个人都各自成家了。再说,各自的家里人,对他们都是知冷知热,交心交肺的,他们怎么还能做出这种叫人痛心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张梅花忽然想起楼明兰交给她的信封,放在哪里了?一找,在进门的鞋柜上搁着呢。拿过来,不急着看。搬了凳子摆在阳台上,再拿过水杯,倒了杯水,放一边搁好了,才慢慢坐下来。

先拿起信封,举起来,对着亮光看,感觉有一点眼熟。想起来了,这信封见过。那是问孔庆亮要的,装了点钱,送到了楼明兰家。应该就是这个。楼明兰一直把信封藏着?如果真是这样,也算有心了。又把这旧信封翻转了看,口子是封住的,一动,一些细微的硬粒纷纷掉落下来,看来是封口的涂胶已经老化了。

口子开了之后,伸手掏一下,没掏出什么,又倒了倒,才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信纸吧,泛黄了,打开一角看看,上面是空白的,没有一个字。整张摊开时,才现出了夹裹在里面的一件东西。这东西黄黄的,在白光照耀下泛起了亮色。

是一条项链。

张梅花伸出两根手指,把夹在纸页中的这条项链捏住,提了起来。凑眼前看看,又拎远了看。看清了,精细的链子,长长的,上面挂着个东西,是个心形的坠子。

这条项链,从离开商店的那天算起,快三十多年了吧。是啊,少说也有二十年多了。黄金这东西,到底不一样,这么些年了,不见褪色,跟新的一样。

这么贵重的东西,楼明兰为什么要塞给她?

四十多年前的阳光,打在国营棉纺厂的围墙上,让粗糙的墙面,洇出了糖黄的颜色。

沿着围墙走,到了大门口。门柱上挂着牌子,白底黑字,写的是国营棉纺厂。两扇宽大的铁门,大门是关着的,大门上又开了小门。进了小门,旁边有间小房子,戴着平檐帽的男人坐在那里。张梅花想往里走,那男人便从小房子里出来,虎着脸问,哪里来的?张梅花连忙从布包里掏出介绍信,递给人家,这才放了行。

这么大的房子,高大的,宽大的,全是张梅花从来没见过的。

有年轻的男男女女,在大房子前行走。他们的身上,穿着白衬衫或花布衫,或青或蓝的咔叽布裤子,脚上有帆布鞋,也有皮鞋。

后来才知道,高大的房子是棉纺厂里的办公楼,宽大的房子是生产车间。这些男男女女,全是厂里的职工。

走进宽大的生产车间,看眼前摆满了织机,上百台吧,一台台都在摆动,哐当—哐当—声音赶着声音,声音叠着声音,声浪滚滚。

每台织机的前面,摆着条高凳,凳上面坐人,是纺布的工人。一个个穿戴着白帽子和白袖套,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经杆纬线,还有一点一点织成的布面。

从乡下来的张梅花,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名纺织工。她是从乡下招来的,每个村都只有一个招工名额,她张梅花,比姐妹们多读了几年书,又是铁姑娘队的红旗手,因此获得了这唯一的名额。

张梅花总算是坐在了机器前,戴上了白帽子和白袖套。厂里说了,只有技术学得好的,才有资格留下来,学得不好,从哪里来,还得回到哪里去。当然,就算初试合格留下来,也还是临时工。临时工与正式工相比,待遇大不一样,总的来说,临时工有两多一少,那就是干得多,累得多,报酬少。如果说正式工是厂里扎根的树,临时工不过是无根的草。

要想扎下根,只有好好干。

从进厂第一天开始,铁姑娘张梅花的拼劲就使出来了,每天第一个进厂,最后一个离开。她很快掌握了纺织技术,没过多久,全车间数她机器上织出的布匹数量多,质量好。她在棉纺厂顺利地留了下来。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